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出生在很早的时候。我觉得,可能是古代,或者很早的时候,我不明白那个时代的规则,但总觉得一定是一个很残忍的年代。
也许那个年代说话的规则便是鞭策。如果她比你大,而且掌握着你的命运,可以以任何规则来鞭策你。
鞭和策都是鞭,由于中国人没有逻辑的习惯,我说的鞭策,实际上就是任意捡起一个东西往你身上抽。轻的时候,可以几分钟就过去了,重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你都能感受到那股疼还在身体里,没有散失掉。
中国人还有引喻的习惯,所以训斥也可以叫做鞭策。她可以一直训斥你,指出你的不是,让你既感到有愧于这个世界,又觉得无地自容。
所以我的小时候,有很多时间都以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忽然消失,因为没有人预先把这个世界的规则告诉我,却安排了一个人不断地找出我的错误。世界原来是完美的,只是由于我的到来而变得不那么好了。我一定会忽然不存在,以保证一个自然的完美。
我就在这样的时间里生活了很多年。
忽然有一天,我苏醒了,感觉到了我。
原来我只是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我自己一直都在,却没有回到我的里面。
那是一次放开身心的攻击,我把一个与我同龄,但经常欺负我的家伙打得满脸是血,我提着镰刀,追着他跑了很远。我很粗野,也很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虽然我也是满身被打、抓得青一块紫一块,流着鼻血。
我感到我完了,这一次一定会被收拾得严重极了。
我硬着头皮走回家里,躲躲藏藏,想蒙混过去,恢复到平日正常的样子。但是没有用,她一眼就看见了我胳膊上的淤青,鼻子底下的血污。她叫我过去。
我提着警惕,准备领受劈头盖脸的抽打。如果第一下打来,我就准备跑,不管怎么样,不能白白挨打。
但是她抓起我的胳膊,看着身上的伤痕,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了一种酒,倒了一些在手掌里搓开,就涂在我的伤处。火辣辣地蛰着疼,一下子就席卷了全身。我完全不会防御这种疼痛,如此新鲜,如此尖锐,但迅速地就消失了,伤痛处反而变得鲜活有力,那种沉闷的痛苦不见了。
她又拧了一条湿毛巾过来,搬起我的下巴,使劲擦我的鼻凹,把血污都擦干净了。然后她停下来,忽然笑了。
“为什么打架?”她问。
“他欺负我,我就打他。”
她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走了。
她没有训斥我,更没有打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帮我治了伤。
我一时愣在原地,原准备接受一场暴风雨一般的教训,却就这么完了。
为什么?我想,许是因为我受了伤,她不愿再责罚我吧。
但是,那两种疼痛,一种是战斗的疼痛,一种是疗伤的疼痛,我却永远记住了。有生之年,谁也不会忘记,我们就是在这两种疼痛之中反复奔走的。
一个严厉的老人,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与他相识,马上成为他的最爱。老人很老,至少在我看来,那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年纪,他脸上的皱纹和深咬在腮帮子上的忍耐让年少的我无法透视,可每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由衷地荡漾起笑意,一种从内心里发出的笑,就像阳光一下子弥漫了他的脸,他的胸膛里会发出愉快的气息,吹开他紧绷着的脸。他会用胡茬子扎我的脸,并因此而快乐无比。
可是当他转过身时,马上就露出凶狠的一面,他会严厉地训斥几个舅舅,甚至做出要动手抽打的样子,虽然在我看来,这几个舅舅也是好人,他们对我特别好,跟他没有什么两样。
好人为什么会打好人,在我的心里存着好长时间的疑问。
有一次,他突然变了脸,从房间里冲出来,对一个舅舅喊着,骂着,似乎这个舅舅做错了什么事情,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对舅舅喊道:跪下!
那是一根平常的棍子,但在那时,好像有了特别的威力,他只晃了晃,舅舅便乖乖地跪下了。
我突然明白了我认识的这个女人,她一定是在这根棍子下长大的,当她处于相同地位的时候,她选择了用手,而不是用棍子。
在我认识的人中,打我最多的这个女人,打我的姐姐最多的这个女人,一定也是被她的父亲打得很多的,她的说话方式就是用鞭子一样的手,就像我的外爷,他们都是这样教训孩子的。
然后有一次,我犯下了大错,我偷了一个同村的孩子家的东西,并把它扔进了水井,因为这个比我大得多的孩子总是欺负我,我又没有反抗他的能力,所以不得已采取了这种愚蠢的报复行动。
那家人找到我家里,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他们在屋外的天井边激动地辨论着,最后相互告别。我躲在里屋里,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当场揪出去,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是最后我没有被叫出去,直到那家人气冲冲地走了。
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进来了,她的脸色就像暴风雨来临的天空,脸上的肌肉抖动着。
“跪下!”她说。
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震怒,就算把以前所有她发的脾气加在一起,都没有这次这样凶恶。我僵硬了,不知如何应对。
“跪下——”她的声音更大了,不像以往,她不愿意让邻居听见家里的事。这次她什么都不顾了。
我没有动,只是因为我在那一刻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变得一片空白。
连害怕都不会了,因为害怕还存有希望,而在那一刻,一切希望都没有了,这个女人已经彻底抛弃了我,将我视我敌人,视为可以立即摧毁的身外之物。
我坐在家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你怎么可以偷东西,你是贼,你知不知道,贼娃子会让人打死的?”
我不是贼,我不是,我是战士。我在内心里答复着。
我决定坚决不跪下。即使被打死也不会跪下。
她扬起了棍子,对着我的身体挥了一下。
但是棍子却没有落下来,停住了。
她哭了,忽然之间就泪如泉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哗地一下就掉在衣服上,又大又急,无法扼制。
她扔下棍子走了,到另一个房间里哭泣,我仍然僵硬地坐着,听到她的啜泣声,内心真正地害怕起来。
我不是贼,我是战士,我是报复那个敌人。可是我却伤害了她,我让她很害怕,她只有我,而我却成了他的敌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挽回这一切。
我害怕失去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泣,即使外公的棍子落在她身上,她都从来不动一动,忍受那种屈辱的疼痛。可是她竟然哭了,因为我死也不肯跪下。
我伤害了她,我当时是不是应该跪了,接受她的鞭策?
我伤害了她,可能不是因为我跪不跪下的问题,而是我的愚蠢行为让她极其伤心。
我犹豫不定,最终决定去隔壁房间里去看一下她,偷偷的瞄一眼,万一她有什么不测呢。
我悄悄地来到房门前,向里面瞟了一眼。屋里很暗,除了门口的一点光亮外,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她的哭泣声,没有一点声音。
我害怕起来,心里一急,冲进了门里。
“妈——”我大叫一声。
黑暗中,她从双掌中抬起了头,脸上泪水的反光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
“干什么?”她说,语气中带着沙哑。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听见她说话很好,真的很好,此时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声音了。
“我——我饿了!”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我最熟练。
她没有说什么,起身出门,从我的身边走过,去厨房做饭。
我扶住门口,好长时间,我没有缓过来。
那次之后,妈妈和我一起长大了。她再也没有打过我,再也没有要求我跪下,再也没有强行要求我做这个做那个。
我也再没有做过那种愚蠢的事情。我的战斗仍然在继续,仍然会跟别的孩子一场搏斗,留下伤口和血迹,但我再不会把伤痕带回家里,在水渠里洗净血迹,用刺荆草的汁挤在伤口上消炎,然后笑吟吟地回到家里。
我有了伙伴,我有了队伍,我组织了十多个相同年龄的孩子,打遍了周围的村子,我成了领袖,把敢于抵抗的孩子压在身下,在他的头上凿了十七八个栗子。他们往往看见我们,就远远地躲开了。
刺荆草的汁蛰着伤口,辣辣地疼,伤处变得红通通地,但是一会儿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清晰的痕迹。伤口太多,记不清哪个是谁留下的,是哪场战斗的收获,但是少年时代我的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从来没有完整地皮肤。那种火辣辣地刺痛,比战斗中的疼痛更清晰,更持久,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不要被人欺负,我宁愿忍受这一切,这比屈辱更让人难以承受。
我总是偷偷地溜进家里,躲进我的地盘,在夏天的时候也穿戴得整整齐齐,生怕身上的伤痕会露出来。她也不大关心这些,在我故意掩饰时会主动离开,不问究竟。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屋里静悄悄地,我进了门,没有看见她。在后院的枣树下,我看见她正坐在小炕桌旁,手里拿着针线,缝补我的衣服,嘴里哼着一支歌。我熟悉这首歌,是当年的红色歌曲,除了这些歌我们没有别的歌。她没有发现我回来,仔细地用着针线,当她把一处撕破的衣服缝好,再拿起来看时,又发现了一处破洞,她叹了口气,停止了哼歌,又穿针引线,缝补起那个洞。
她忽然停止了哼歌,专心致志地缝补着,不时地叹口气。那样子好像在对着我叹气,好像我就坐在她面前,听她叹气。但是她没有一句话,她的神态异常冷静,有些无奈,有些不满,也有些远隔千里。
我不知为什么会突然非常难受,那又是一个从未出现的我,藏在我里面,这时候被唤醒,跑了出来。那种难受就像你觉得你被放弃了,她再也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离她越来越远,已经不在她的心里。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跑过去,证明我还在,不是那件已经跟她没有关系的事物。我感觉我不得不跑过去,扛住一根快要倒塌的柱子,以挽回我在她心里的地位,可是我又知道,这样做过于矫情,过于不像我。
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悄悄地又回到大门口,把门弄出了很大声响,踢蹋着步子走过家里,来到后门口。
“妈,我回来了。”我大声地对着门外叫。
“饭在锅里。”她应了一声。
我盛了饭,抱着碗,在她的对面蹲下,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她。
她没有看我,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东西,也不再叹气,只是平静地缝补着衣服。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处破洞是在跟一个大家伙摔跤的时候被他撕破的,我也清楚地记得有人跟我说,你衣服破了,你小心回家去你妈要打你。而我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什么,没事。
而此时,我却忽然巴不得她会骂我、甚至打我,而不是用那种无奈且强压住的不满,用一种强大的平静,无视我,仿佛我不在她的面前,不在她的关注中。
我内心轰鸣着,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看她把那一处破洞缝补完,端起针线盒走了。
我再不打架了,我不想再把衣服弄破,也不想看她那种无奈而郁闷的表情,听到她的叹息。
我已经几十年不打架了,我已经知道一个男人,奔波在两种疼痛之间时那种感受,其实那不算什么,还有一种疼痛,像地震一样强烈,我不会再让她流泪,再让她担心。
我不会让自己负疚,在面对一个最熟悉的女人时,不想看到她的忍受和无奈。
以后的几十年里,每当我怒发冲冠,或者想破釜沉舟的时候,每当我无法忍受伤痛的时候,我都会回头看一眼。身后,什么都没有,却让我把心里的沟壑一遍遍整平,坐下来,平静地叹口气。
妈妈,我再也不打架了。就算这个社会有多么恶,我也会静静地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