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天
2018-10-17 12: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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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十七天



一、

1.

冰窖巷。这个地方叫冰窖巷,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难道这个地方像冰窖一样?难道这个地方阴森可怖鬼影幢幢来往的人像冰棍一样直胳臂直腿满身冰溜子?或者至少穿上厚厚的棉衣冷风嗖嗖直透脖根子?管他呢,只要有人住老子就敢进去。何况,这可是在西安市的中心啊,不会有什么古怪剧情的吧。

从四府街拐个弯就到了,是这里,冰窖巷,蓝底白字,可字也太小了,不注意就看不到,电杆上全是野广告,什么专治白殿风不孕不育阳萎早泄的糊满了上下,在这些糊成一团的纸中间用铁丝固定着一个小小的蓝色铝牌,倔强地在阳光下反射着不同的色彩,仿佛一面旗帜,告诉路过的人,不管多乱,谁才是给这个世界规定秩序的人。

向前100米,红色的砖墙,粗糙的水泥,一扇面无表情的铁门半掩着,水泥墙上贴着一片铁板,金底红字,“水利局家属院”。是这里了。左右看看,巷子里冷冷清清,没有看到裹着厚厚棉大衣的人,也没有冰棍在街上来往。远处好像过来一个老太太,远远地可以看见她手里的提着刚买的菜,一高一低正在越来越清晰。哼,老子不信邪,冰窖巷不就是个巷子么,回去跟他们讲,老子就是孤身一人独闯进来的。你们不来,老子就不敢来了吗?

上楼,敲门,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咚,咚,咚”,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手心在出汗,我,一个大二的学生,没有盔甲,没有装备,前来拜访一个著名的诗人,不知道会是什么情景。妈的,你们这帮孙子,叫这个不来,叫那个不来,只让我一个人孤身赴险。还说什么社长大人你就辛苦一趟吧,社长大人勇冠三军,社长大人这是你的职责。社长这个狗屁官,老子愿意干嘛,要不是老子平白无故在校报上登了几篇诗,八四级这帮孙子才不会找上我,把学校文学社交给我来经管。平常个个都是关云长,一到有事的时候都成了缩头乌龟,一点儿义气都不讲……

门开了,一个姑娘拉开门问,你找谁呀?

纸条,纸条,赶紧把纸条拿出来,递给她。李晓梅,李晓梅住这儿吗?

门拉开了,请进吧。先坐,我换一下衣服。


坐在椅子上,左右张望,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房间,一张单人床,精致地铺垫着手工细织的白色纱罩,整齐干净。紧邻床头放着一个黄色的三斗写字台,正对着房间唯一的窗户,桌上排放着许多书和杂志。一把椅子正对着这张桌子,看来是诗人写作的地方。另一把椅子放在桌子侧面,椅子上坐着我,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挂着门帘的门外,诗人将从那里出现。

门帘掀开,那姑娘进来,言笑盈盈:“不知道你要来,穿得有点随便,换一下衣服。”

什么?她就是我要拜访的著名诗人?

我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她的眼里全是笑意,坦荡自然,大大方方地在那把我认为是诗人写作的椅子上坐下,随手将桌上的书推到了一边。她问:“你和晓钢是同学?”

李晓钢,是李晓梅的弟弟。

“不是。是这样,我现在的同班同学,原来跟晓钢是同学。是他介绍,晓钢让我直接来找您的。”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晓钢啊,就知道在外面乱讲。我哪儿是什么诗人呀,听他说。”

在她笑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微微后仰,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有一瞬间正好照进她的眼睛里,那一瞬间,老子发现她的眼睛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的组织结构,黑褐色的瞳底,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老子一时痴呆了。

她美,美得让人发痴。可是老子刚进门紧张无比,竟然没有发现她是如此之美。

在后面的谈话中,老子好几次失态,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晶亮灵动的眼睛,白如珍珠一样的牙齿,还有透着薄红的羊脂一样的脸颊,以及衣领中露出的一点点白皙的脖子,老子有点神不守舍,有点心猿意马。这相当凶险,不知道她是没有发现,还是习以为常,照旧侃侃而谈。

“我代表文学社,想邀请您到学校做一次讲座。”

“好啊!”她沉吟一下,“不过,我多叫几个人行不行,我们班有好多人都可以去,有的比我讲得好。”

“你们班……?“

“对呀,我现在在西北大学作家班深造。作家班里有好多从全国各地来的作家、诗人,有的名气很大,比我们大多了。“

“那当然好,我们多认识几个作家诗人,求之不得哪!”

从冰窖巷出来,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应该是飘出来的吧。大功告成,等回音,要不了几天,老子上任的第一场活动就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你们这帮孙子,让你们来你们不来,原来想着多么凝重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认识了一位诗人,还混了几颗红枣吃。陕北红枣,甜丝丝,嘴里还保留着那股甜。

还有,她美极了,像画上的人物。

飘!


2.

“这是谁的信呀?什么子?咱们班有这个人吗?”

“我看看,兔子?不对,有个座车。”

哄堂大笑。

“谁是坐车的兔子?咱班上谁是?“

老子刚走进门,一帮子女生正在闹闹攘攘地发信。

一个班一个信箱,信箱钥匙由班干部管理,每天从信箱取信,再发给大家。

“哎,哎,那是我的信。“老子急忙举手。

“你不是马俊立么,什么时候马又变成兔子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邓林喊道:“哎,有点文化不行吗?连‘逸’字都不认识,孙逸仙的逸字,上小学没学过吗?”

有个女生喊道:“谁不认识呀!不过你看这字写得,座车儿都快变成飞船了,不连在一起,谁知道写的什么呀。”

杭健也喊道:“那你们不是也叫错了,应该叫‘坐飞船的兔子’呀!”

又大笑,连站在门外的一串儿男生都笑了起来:“那该找嫦娥去了呀!”

“妈的!“我给了杭健一拳,“起哄。”他笑着躲开了。

上课铃响了,门里门外的人匆匆坐进了位子上,教室里静下来。

老师开始讲课了,呜哩哇啦,摇头晃脑,这个古典文学老师仿佛对着空旷的草地在念经,丝毫不管下面的脑袋朝着哪个方向。老子的书还没有打开,讲到哪儿了?

坐在身边的高穹看着老子接到那封信,看也不看,就撇进桌斗里,会意地笑道:“退稿?”

“是啊,不用看,一捏就知道。”退稿信厚厚的,用稿通知只有一张纸。

“不容易啊,小伙子。”他拍拍我大腿,“路漫漫其修远兮。”

高穹是我们班的老大,比我大三岁,在班上,总是以老人家自居。他对我们这些搞文学社的更是半个眼也瞧不上,经常说,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玩文学!

我没说什么,翻开书。

这时,教室后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缝里探出半个脑袋。那人冲我直招手,意思是让我出去。

我看了看在前面摇头晃脑的老师,猫下身从门缝钻了出去。

“图书馆门口,有个人找你。”那个同学说。

下了四楼,登登登的脚步声让人不安,教室安静地矗立着,楼道里整洁干净,回荡着老师讲课的声音。刚出楼门,迎面就看见对面图书馆的门口,站着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约莫三十多岁,手里提着一个文件袋。在暮春的阳光下,在空无一人的广场前,他独自抵抗着直射的烈日,不躲进近在咫尺的屋檐里,也不在乎四周空荡荡的寂寞,冷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出现的地方。

“你是逸子?”

“是的,您是……”

“你怎么认识李晓梅的?”

“她的弟弟是我同学的同学,是她弟弟介绍我去拜访她的。”

那瘦子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将我剖开又合上,随即眼珠一转:“你家是哪儿的?”

“就是西安市的,住在南郊电视塔那儿。”

瘦子忽然拉了一把我,他的手从下面来,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忽然捏住我的衣襟,把我差点拉了一个趔趄。

“走,到外面说去。”不由分说,他拉着我向校门口走。

我忽然有点紧张,在心里直打鼓。

不过,刚出了校门,他就停在校门口的花坛边上,一抬屁股坐在了花坛栏干上。他说:“我是李晓梅的同学,他让我来问问,到底活动怎么搞。”

原来这样,我松口气。


他自我介绍叫王朴,是陕西省作协的,也是西北大学作家班的,他和李晓梅是同学。他这次来是为了落实到学校讲座的事情。

我马上高兴起来,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回音。我热情地讲解起来,如何到学校,如何安排讲座教室,如何接待和如何讨论,以及签名、朗诵等等。这些在中学时,学校就组织过,看也看会了。

他冷冷地盯着我看,有点心不在焉,他双眼皮不停地眨动,有时会突然“嗯,嗯”地发声,表示他要说话,然后冒出一段话来。最让我窘迫的一句是:别人请我们来讲座,都是要给钱的,你们学校呢?

他有点结巴,不大明显,但我立即发现了。

“我们没有。我们是自己搞的活动,你知道,学生是没有什么钱的。”我几乎要晕过去。心里想,怪不得说要多请几个人,原来是为了挣钱!

“那好吧,我知道了。他突然从栏杆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来不及说什么,看着他拐过弯消失在墙后面。

我非常沮丧,无力地靠在栏杆上。你妈的,什么玩艺儿?你知道了,你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来还是不来?是因为没有钱就不来了,还是回去再商量,还是……老子该怎么办呢?

我抽出一要烟,正要点上。忽然发现一双眼睛正盯着我,就像一头野兽正要扑击时的眼神,我叽呤打个冷颤,扭头看见了学生处长在从校门里面正紧紧地盯着我手里的火柴。

马老太!天哪,怎么碰上她啦!这家伙是学校学生管理处处长,别说看见学生逃课抽烟,就连跟老师不打招呼这点破事她都会教育你半天。妈的,怎么办?

老子急中生智,若无其事地点着了香烟,往天上吐了口烟圈,把火柴往天上一扔,扭头扬长而去。老子不是学生怎么着,我不相信你认识学校的每个学生,才怪!


3.

“不行,累了!谁来接着?”我摸了摸发酸的手指,把铁笔放在桌子上,站起来。“陈红,你刻几页吧。”

陈红急忙摇头:“我的字跟杂草一样,不行不行。”她一指杭健,“杭健来。”

杭健说:“我刚刻了几页,还没缓过来呢。邓林呢?叫邓林来!”

“去校团委借油印机去了。”小蔡一直埋头在对面,看着我刻字,这时插道。

“还没回来,真会偷懒。都半天了,老子找他去。”

正说着,只见邓林、赵红、周彤三个人提着一个箱子,又抱着几个盒子进来了。

“来来来,小心啊。杭健,找几个方凳拼起来,把油印机放上面。”邓林吆喝着,指挥大家。

“放桌子上印不就可以了,拼凳子干吗?”

“使不上劲,桌子太高了,推一会儿就累了。拼凳子,快。”

七手八脚,几个凳子拼好了,油印机放在上面,打开盒子,印辊和丝网都已经准备好,处于待用状态。

“腊纸,腊纸,拿过来,夹上面。”邓林指挥着,像个将军一样。

第一张腊纸被小心翼翼地夹上去,邓林再三检查,确定平整没有皱褶,把丝网压下来,覆盖在白纸的上面。

周彤把盒子里的油墨倒在油印机的墨板上,印辊推了推,确保印油均匀地粘在上面,然后动手就要印。

“干什么干什么,等一下。”邓林正在脱衣服,忙不迭地止住他。

周彤停下来,不知他出了什么错。

邓林接过印辊,又在墨板上滚了七八滚,抬起来,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印辊上的油墨,那神态好像一个老师傅在查看着他的产品是不是如意。

“装神弄鬼!”周彤笑道,“你看出花来了?”

“哎,你不懂。”邓林煞有介事地说,“油墨要调匀,油要少,墨要黑,不然印出来会洇,明白不?”

“我看不出来有啥区别。还不是一样的。”

“你不懂。”邓林说着,把印辊端端正正地压在丝网上,比量一下,却不往下印。

“看着啊,第一张文学社的作品将在我手下诞生。”他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四周围着十几个文学社的社员,被他这句话给震了一下,都停止了说话,表情凝重起来。

当大家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手上时,邓林却没有了劲,手腕抖了几下,松了下来。

“我没劲了。”他仰天叹了口气。

周彤上去把他拨拉到一边:“你看你这点出息,你不就是想印第一张吗?机会给你了,你都抓不住。我来。”

他抓住印辊,作势要推下去,但是抬头看着一圈兴奋而热切的目光,又把它放下去。

“还是让别人来印吧。”他转身站到了邓林后面。

赵红笑道:“看你们这些爷们,印这个还要推推让让,这算个什么呀!”

“赵红来!”有人喊。

“我才不呢,我也不是领导。”

“社长,叫社长印。”

大家全都闪开了一条路,把坐在后面桌子上的我给亮了出来。

是的,手有点痒痒。我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油印机面前,学着邓林的样子把油辊在墨板上滚了两滚,伸手想要印下去,可一时又没了信心。一扭身,把邓林拉到前面。

“你劳苦功高,又刻腊纸又借油印机,又干过这个,你肯定比我们都印得好。来吧,你是我们文学社的大师傅,上!”

邓林接过油辊,运了运气,在丝网上推了下去。

丝网揭开,一张白纸上赫然出现了一首诗。是陈红的诗,她是我们文学社的朦胧诗高手。

“快,拿下来。”赵红叫着。

“别,别,要把这一页全印完了再拿。要不然全错版了。”邓林制止着。

没人理睬他,三四双手伸过去,把夹纸的夹子打开,抽走了第一页。

“我看看!”几双手伸过去抢。

“刺啦”一声,那页纸被撕开了,不过由于及时松手,有一小部分还连在一起。

大家全都缩回了手,那张纸突然失了重,飘乎乎地向地上下落。

“嗨——呀——”几双手同时伸出去,去抓那张纸,却都没有抓住。还是小蔡个子小,眼疾手快,在它落地之前,接住了。

“我先看。”她双手把那张纸捂在胸前,弯下身子,大喊了一声,双目露出凶光。那神态仿佛在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

一圈的手都缩了回去,大家全都退了一步。

周彤摆了摆手:“你先看你先看……”悻悻地转身,坐到一边去了。

大家全都转了身,各自走了。

这时,邓林喊道:“别争了别抢了,新货出炉了。”说着,把另一页新印的纸扬起来,举在空中。

旁边的几个人冲过去,抢过来,围在一起看起来。


这时,门开了,宁伟走了进来。

宁伟是我们八四级的师兄,文学社刊物《五味》杂文版的编辑。我们正在印的,就是新的一期《五味》。

按照学校传、帮、带的精神,《五味》将传给我们新的一届编委会,但是,暂时还是由老一届的编委在领导。在名义上,八四级的师兄们还是各版的负责人,我们是副职。

“嗬——,好热闹呀!”他拍拍我的肩膀,“热火朝天地干上了。”

我礼貌地笑笑。他不是来找我的,是找赵红的。虽然每次他都是来找我,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不是来找我的。

“赵红,你的领导来了。”我笑着大声叫。

赵红是杂文版的副编。

赵红扭头看看,脸上浮现了一抹红晕,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她还是轻捷地走过来,跟宁伟打招呼。

“你们聊啊,我去干活。”我马上闪了。

虽然,唉!虽然我不愿让他们呆在一起,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关键是,宁大嘴一旦开了闸,就止不住了。

宁大嘴是我们给宁伟起的绰号。他一旦开始说话,就滔滔不绝,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有一次,把我们几个人堵在教室里演讲了六个小时,以至于我们以后见了他,头皮都往起炸。

我又去刻字,邓林和周彤在印刷,杭健和陈红在帮邓林整理印好的页面,其他人都三三两两地走开了。教室里越来越安静,只听到后面宁伟和赵红在谈论的声音。

小蔡爬在我对面,她的任务是纠正我的错误,防止我刻的字出现漏字、错行或者其它错误。她一会儿抬一下头,注视着后面的两个人,神秘而诡异地冲我笑。

我的脸色很难看。

老子很不高兴,因为赵红是我师兄小杰的女朋友,宁伟打她的主意,我很厌烦。不光我,我们这些人都知道,小杰临走时,当着我们七八个人的面对我说:“兄弟,你姐姐就交给你了,她要有个什么事,我跟你没完,啊!”

他说的“你姐姐”就是赵红。

小杰走了,在这里,不在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与姐姐赵红相依为命的感觉。


4.

最新一期《五味》出版了,油印刊物,在全校发行,每班赠阅10本。几百册我们亲手印制的杂志陆续被领完了。看着那些在教室、在广场、在图书馆、在校门口的车站旁,被捧在手里的书刊,心里甜丝丝。

“马儿,快来。”邓林在叫我。

在校门口的小摊上,我和赵红正在吃凉皮。

“校报的王老师叫你,快去。“邓林在校门口喊着。

校报?我犹豫着。“赵红,你快吃,我们一起去。“

赵红匆匆吃完了,一起向学校里走。“是什么事呀?“

“要稿子。“我说,”校报要在副刊上给我们一个专版,让我给稿子,我凑不齐。我跟王老师说说,把你的稿子也发上去。“

“当我给你陪个不是!“我笑着,看着赵红仍然紧绷的脸。

因为那次我把她甩给宁伟,她不得不站在教室里跟那张大嘴穷聊了近一个小时,腿都弯不了了,她怪我不够意思。

“以后,你一定记着,遇到这种情况你要掩护我,明白不?”她神态很紧张也很严肃,“同进同退,不能拿我喂狼。”

“你也不是肉包子啊!”我大声开着玩笑。

赵红狠狠给了我一拳:“你敢跟你姐开这种玩笑?”

我急忙求饶。

刚到图书馆前,她忽然拉我:“有人叫你。”

我愣了一下。她指着图书馆前的两个人,“是不是在叫你?“

“逸子——”果然,那两个人一边招手一边笑着走了过来。

定睛一看,是王朴和李晓梅。

我喜出望外,急忙迎了上去。


王朴穿着一件长袖的T恤,精神抖擞,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虽然瘦,但全身上下有股劲,一扫上次见到他时的阴郁和冷峻。李晓梅则穿着一件短衫,一袭碎花长裙,肩上背着一个时髦的民族特色的碎花布包,与她的裙子配起来,浑然一体。她美丽的脸庞在阳光下如玉如脂,小而明亮的耳坠一闪一闪,与她的脸庞交相辉映。

王朴伸出两个手抓住我,热情从他的双手传到了我的脸上。“逸子啊,我们在这里站了半天,让人上楼去叫你了,腿都站麻了也不见你。没想到你从外面回来了。来,来,这是李晓梅,对了,你们见过。”

他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忘记了他是由李晓梅介绍才互相认识的。

我跟李晓梅握手,又把赵红介绍给他们。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他招呼着。

我有点犹豫,毕竟还要上课。回头看看赵红,她有点发痴。

无论谁第一次见到李晓梅都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看,她美得让人忘乎所以,几乎是用最美的想象描画出来的一个作品。

“要上课……”我犹豫道。用眼神向赵红求救。

赵红反应过来:“是啊,一会儿就上课了。”

王朴不由分说:“上什么课呀,你们那个课有什么可上的。走走走,找个地方坐坐,哥哥我跟你好好聊聊。”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向校外走去。我无奈只好向赵红摆摆手,说:“你去校报跟王老师说说吧。”

一边走着,王朴凑近我继续讲着:“上个大学,不就是为了找个工作?学校能给你工作?你没工作能找学校吗?找学校你还不如找我,是不是?所以嘛,那个课你不上才对。”

我笑笑,他的嘴离我太近,唾沫崩在我衣领上。

出了校门,正站在校门口商议到哪里去,上课铃响了。那声音不知为什么穿透力那么强,以往很平常的铃声,这时非常响,非常长,非常有力。我的脚在这铃声中忽然自己动了,拔腿想向学校里面去。

李晓梅说:“要不我们到西大街去,那儿有几家店还不错。”

王朴一挥手:“那种地方不去,你们女孩喜欢,我们不去。是不是逸子?”

我“啊”了一声。我不知道他说的那种店是什么店,大概是卖冰淇淋之类的地方。西安没有可以让人坐一坐的地方,那是一九八八年。

李晓梅不说话了。我发现,在王朴面前,她很乖。

我突然看到学校里面射出来一股眼光,那光芒让人不寒而栗,情不自禁打个冷颤。马老太!我背上一紧。快走。

不由分说,我抬腿就走,把王朴他们拉在原地。直走出一百多米,才停下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校门口。

“谁呀?”王朴赶上来,“把你吓得!”

“学生处长。”我说,“马列主义老太太,绰号马老太!”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家不太大的店面,王朴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招呼我们坐下。

“不走了,不想走了,就这儿吧。“他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李晓梅把包放在椅子上。

“老板,来两个小菜,拿瓶酒。”他喊道。

“你怎么又喝酒?”李晓梅嘟起了嘴,满脸都是厌恶。

王朴就像早已料到一样,伏在她脸前,陪着笑:“今天不是有事嘛!你看,刚认识了逸子小兄弟,这不是件高兴事吗?”

李晓梅阴着脸,转过身,不说话了。

酒菜上来,王朴的话多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今天特别高兴。他亲切地称老子为小兄弟,一杯一杯地敬我,又劝李晓梅吃菜。李晓梅吃了几口就不动了,静静地坐着看我们说话。

“兄弟,你是西安的,我也是西安的,以后咱们就经常来往,你当我大哥,我当你自己兄弟。我跟你说,虽然你还小,诗写得不错。是吧?”他回头看了李晓梅一眼,又回过眼神,用一种凝重的目光盯着我,“虽然没有你晓梅姐写得好,但是还真是不错。”

他吧嗒了下嘴,把一口酒吞下去:“比我写得好,是不?其实我不在乎,诗那个东西,谁好谁坏我不在乎,我就是交朋友。你这个小兄弟不错,啊,来,干一个。”

老子不会喝酒,那天是老子第一次独立跟一个刚认识的人喝酒,一会儿就晕了。那晕乎乎的感觉还真他妈有点好,我忘记了什么时候完成了喝酒这件事,只记得王朴清清楚楚地跟我讲:“你晓梅姐,现在叫姐姐,过段时间要叫嫂子啊,她是未来你嫂子,知道吗?”

我也清晰地记得,晓梅姐的脸上映出了一抹红晕。


5.

6月10号,来自西北大学作家班的七位著名诗人、作家到了学校,为全校文学爱好者做了一次讲座。讲座非常成功,教室里座无虚席,七位老师侃侃而谈。我把几本文学社的刊物《五味》送给了几位老师,他们坐在台上,翻阅着,交换着看法。一位老师在讲演中提到了陈红的诗。

“水平很高啊,这位同学的诗非常好,真的,就是放在我们作家班来看,也是不错的。”

坐在后面的陈红,脸红了起来。我看到了她激动得把手里的钢笔掉在地上。

讲座结束了,我们把他们送到校门口,一个个握手送别。王朴给了我一拳,说:“不错吧,你这个社长办了件大事,回头好好感谢我啊!”

我忙不迭地说“好”。

“来玩啊,带你们同学到我们作家班来。把好点的作品带来,我可以推荐给很多刊物。”严建勇是位小说家,握着我的手说。

后面,是文学社的骨干们,他们也一一上前握手感谢。

目送他们走了,我们才慢慢往教室走。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有邓林在不停地踢地上的一个塑料袋,一会踢上天去,一会儿飘下来。

“我们写得很臭,知道吗?”一进教室,他先说话了,显然憋了半天。

大家默然地立在原地,不哼声,眼睛都盯着他晃动的手臂。

“你听人家老师讲,要写大,要写出精华,不要只写眼前的,要放眼社会。”

“看书,看书。”周彤举着手,向书桌奔去,好像他马上要投入到奋发图强的状态里去。

“陈红写得还是不错的。”赵红搂着陈红,“到作家水平了。”

“是啊,我都看不懂。”小蔡站在旁边,脸上也有激动的红晕。

陈红不好意思了:“什么呀,我也是乱写的。”

“不着急,我们慢慢来。”我看大家的情绪有点急,说,“你们想想,他们多大了,我们多大。他们三四十岁了,我们才二十岁,如果到了他们那个年龄,说不定我们还会超过他们呢!”

杭健接道:“是啊,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多,写作是慢慢积累出来的,现在跟人家比,当然不行了。”

“好,这么办。”我挥着手,像是对大家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以后我们经常去作家班,跟他们学,争取早一天赶上他们。”

大家默默地看着我,有几个人点点头。


“赵红——”

楼下有人喊。

赵红走到窗前,往下看,然后冲我神秘地挤挤眼。

我走到窗前,只见楼下站着一个人,双手叉在裤兜里,正仰头向上看。那副神态,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

“小杰——”我叫了一声,转身冲下楼去。

小杰把我抱在怀里。

“兄弟!”

很久,他松开手,把我推到远一点,打量着:“没变什么!”

我擦着眼里的泪花,一只手还是紧紧拉着他。

这时,几个人都下来了,跟小杰握手。邓林、周彤都是老相识。

“你请客!”小杰突然指着我,“今天你必须请客。”

他的笑很神秘。大家都愣了一下,只见他从后面的背包里抽出一张报纸。

“噔噔噔——看啊,我们逸子大诗人的著作。”他高举着报纸,脸上的笑灿烂极了。

大家冲上去抢了下来,争着看。

在四版的副刊上,一篇题目叫《剑音》诗,是我写的。

“老诗,老诗。”大家都有点失望。这首诗是大家都看过的。

“请客请客。”大家都叫嚷着。

就在学校不远的地方,一家小餐馆,我们团团坐着,以小杰为中心。赵红坐在他身边,温情脉脉地看着他。

“兄弟们,我换工作了。”小杰一边开酒一边说,“我调到了销售部,以后就可以经常来往西安了。”

“噢——”大家一阵欢呼。

小杰把酒杯摆成一排,给每个玻璃杯里倒满了酒,再一一分派到大家面前。

“你怎么不喝?”周彤看小杰面前没有酒杯,奇怪地问。

我们都知道小杰不能喝酒,一喝酒身体就会有问题。他从来不喝酒,就连啤酒也不能碰。每次他都要解释一番。周彤是第一次跟小杰吃饭,所以他不知道。

大家边吃边喝,东一句西一句,整个饭馆里,就我们这一桌热闹无比。

“来,为我们未来的大诗人,干一杯!”小杰举起了杯子。

明知道他的杯子里是白开水,大家还是觉得那是比最醇的酒还醇。

赵红喝不了白酒,不喝了。

“不行,必须喝。”邓林不答应,“今天马儿请客,你不能不给面子。喝!”

赵红再三推辞,一口也不能喝了。

“让小杰代喝。”周彤还是饶不了小杰。

赵红忍着难受,把酒杯推给小杰。

“小杰,你替我喝吧。”赵红央求着。

小杰笑笑摇摇头:“你要我喝,就准备好叫救护车。”

赵红生气地一跺脚,转身出去了。

大家都不说话,低头吃菜。

“别管她。”小杰眼睛看着门外,转头对大家说,“她只想赖赖酒而已。”

“对了兄弟,上次教你的招数,练得怎么样?”他问我。

“啊——”一口菜噎了我一下,“我,我练了。”

“练一下我看看。”他盯着我。

我的脸刷地红了。他教我的通臂拳法,我早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家很好奇,都叫着,练一下看看。

“算了,吃完饭再说。”看我处境尴尬,小杰摇手止住。

那顿饭吃得时间不长,大家惦记着小杰从天水来,好几个月没见赵红了,快点结束,让他们多点时间相聚,于是风卷残云打扫了战场。

等我要结账时,小杰已经算好了账,站在柜台边上。

“你怎么……?”我刚要说话,小杰用手指着我,就像用一把锁子锁住了我的嘴。


6.

第一次去作家班时,浩浩荡荡,十几辆自行车鱼贯而入,停在楼下。我们提着买来的糖果、水果、香烟,一齐奔上了四楼,那里,早就准备好接待我们的作家班的作家们已经团坐在一张大桌子旁。

先是一阵致辞,作家班的人欢迎我们到来,然后逐个介绍。当介绍到陈红、赵红、蔡敏几个女孩子的时候,全场的作家们鼓掌的声音比其它的都要整齐,都要响亮。王朴没有在,只有晓梅姐在那里,她静静地坐在角落里,鼓掌,笑,没有发言。

到过我们学校做演讲的几位作家很熟了,一上来就开玩笑,跟几位女生谈笑风生。等到大家都熟了的时候,形成了几个人一堆的讨论会。作家们拿出自己的作品给我们这些人看,然后互相开玩笑,说某某的小说像是另一个名家的,因为他给人家送过煤;而某某的诗又是另一个名家的,因为他给人家看过孩子,等等。

我没有挤进任何一个圈子,因为我总在不停地打水、倒水,给这个递根烟,跟那个要个火。我没有注意到晓梅姐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在第二次打水的时候,看见她的衣角在楼道下面飘了一下,就消失在楼梯的遮掩中。

我有点闷闷不乐。不知道王朴为什么没有来,而晓梅姐又中途离开。但转念一想,只要文学社的写作水平能够提高,这也没有什么。

回到房里,里面已经烟雾腾腾。文学社的同学们带来的稿子乱七八糟地放在桌案上,一堆一堆的谈话变成了互相打闹、开玩笑的小团体。几个女孩子周围围了不少人,而杭健和其它几个男生孤单地坐在桌前嗑瓜子。邓林向我使眼色,意思是该走了吧。我犹豫着,想了想,便走向了曾经到学校做过报告的严老师。

“严老师,我们的稿子您看了吧。有没有可以发表的?”我谦逊地问。

严老师把手里的烟头在脚下蹭灭:“有,有,有几个很不错的。”他指着陈红说,“这个小女孩的诗很不错,回头我找我的朋友,他在诗刊社是编辑,可以推荐给他。”

“那多谢严老师!”我示意陈红过来致谢,陈红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却羞答答地说不出话。

然后,我又找到另外几个人,跟他们推荐,他们一一答应,把诗稿整理一下,揣进兜里。

回来的路上,我兴奋极了,只要有几个人的作品可以发表,他们写作的积极性会更高了。这样,文学社就会越来越兴旺。

回到学校,大家默默地散了。我看见几个别的系的同学的眼神,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


宁伟在宿舍门口等着我。

“怎么样?”他问

“挺好。很热闹,那些作家班的对我们很欢迎。”

宁伟笑起来,不怀好意的那种:“你这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

我恼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能不懂啊?”他扶了扶深度的近视镜,“你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她们——”他往女生宿舍的方向指了指,“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我冲进宿舍,不想理他。可是他硬是跟了进来。

“你这种人,为什么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庸俗?”我反击道。

宁伟笑起来,笑得很从容,很坦然:“你这种人,总是把人想得那么高尚,那么简单。”

“因为我就是这种人。”我宣告道。

宿舍的同学都定睛看着我们,停下手中的事情。

宁伟慢慢地在一张床铺上坐下来,掏出一要烟:“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我一拉周彤和杭健,“我们走。”把他扔在那儿,转身出了宿舍。

我们一溜烟上了城墙。

这个建于明朝的城墙,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破败不堪。在西南方的城角,有一条马道,骑着自行车就可上到城墙顶上 。

扶墙而望,城里城外,忙忙碌碌,车水马龙,人人仿佛都脚步匆匆,而我们却置身事外,站在城头,像一些从这个世界路过的旅人。

必竟,还是要融入这些人中的。

“你要听进去宁伟的话。”周彤忽然冒出一句。

“什么?”我有点意外。

“他这个人很小市民,但有些可能是对的。”周彤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把话说完。

“放屁,他打赵红的主意你不知道吗?他不愿意让赵红去西大,难道我愿意让他找赵红?只要有我在,他想都别想。”我冒了火。

杭健急忙劝道:“好了好了,什么破事儿,别说了别说了。”



二、 


1.

暑假很快就到了,考完了试,一身轻松,我和邓林、杭健又去了趟西大作家班,却发现这里也已经放了假,楼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这已经是我们第七八次到作家班了,认识了不少人,而且跟一些人混得很熟。头几次,文学社的人基本都来,但到后来,只有我们三人还去,其他人都不来了。

陈红说:“我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她非常坚决,站在楼道里,双目直直地盯着我。

“为什么?”我问。

她不说话,只是盯着我。

我也盯着她,充满不解和愤怒。

“我不去。”她说。

她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我忽然发现她眼里有血丝。

站在一旁的赵红拉了我一下。

我转身走了。

下了楼,我靠在图书馆前的一棵树上,愤愤不平地喘着气。

“你真不懂?”赵红试探着问。

“什么不懂?”我问,“到底什么东西我不懂?”

“那里很脏。你们男孩子不懂,我们女孩子很敏感。我也不会再去了。”

我抬起头,惊异地看着她。

“你不会懂的。”她扔下一句话,扭头走了。

是的,我不会懂的,那是什么?每次我们去,他们都热情地接待,在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瓜子、糖果,谈笑风生,天南地北,风土人情,跟一些人混得非常熟,跟他们约着一起去回民街,去碑林。跟他们借书,听他们讲跟一些著名的人物来往的故事,一些大名鼎鼎的名人如何如何出丑。

怎么啦?为什么她们不去了?

在我心里,陈红的诗写得非常好,她可以当我一半的老师,她最有希望成为一个正式的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为什么?为什么?

赵红也不去了!


“砰”地一声,自行车撞在一棵树上。

邓林和杭健惊讶地回过头,看见我从车上摔下来。

“你想什么呢?”杭健跑了过来。

“捡了多少钱?”邓林也晃晃悠悠地把我的自行车扶起来,一面笑着问我。

“没事吧!”杭健伸手把我扶起来,看着我的额头。

有点疼。一摸,出血了。

“没事。”我用手按住伤口,“走吧。”

出了西北大学的校门,不知该往哪里去。三个人扶着自行车面面相觑。

“回吧。”邓林说。

杭健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问一下,上个月你们给作家班的稿子,有谁的发表了?”我想起来一件事。

“没有。”邓林摇头。

“没有。”杭健也摇头,“你呢?”

我也摇摇头。

大家都低下头,想着心事。

“为什么他们都不来了呢?陈红、赵红,还有周彤、蔡敏……”

邓林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杭健。杭健跟他会了会眼神,没有说话。

他们知道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发怒了。

邓林抬头看着我额头上的伤口,淡淡地说:“不来就不来了,又怎么样?不是每个人都想当作家诗人的。”

“狗屁!是我想当作家诗人才拉上他们的吗?我做这些事是为了我自己吗?”老子怒不可遏,吼了起来。

“没有什么,真的没什么。他们不来就算了,你发什么火呀!”邓林笑笑,像哭一样。

杭健劝道:“行啦,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走吧。”

老子不高兴,心里郁闷得很。

老子做错了什么啦?眼看着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原来一来一大堆,现在只剩下三个人。

“走吧。”杭健拉着我,向前走。

“我先走了,回家了。”邓林蹬上自行车,回头招招手。

“我们也走吧。”杭健让我上车,看着我骑上车子,才跟在我后面,向南郊驶去。


过了一个路口,他忽然停下了,冲我咧着嘴笑。

“怎么啦?”我问。

他诡异地笑着问:“你想不想知道邓林在哪里?”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来——”他招呼着,把自行车推到一个小巷口,撑好了车子,摸出一根烟递给我。

我们抽着烟,向大路张望着。大路上人来人往,这条通往南郊的路,是个交通要道。

果然,不一会儿,只见邓林骑着车,晃晃悠悠地来了。

什么情况?我有点蒙。

杭健一拉我的手,躲进巷子里,直到邓林过去,才露出头,推出了自行车跟在了后面。

邓林沿着大路一直走,直到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前面已经没有了建筑,才拐弯进入一条乡村土路。这个地方只有一座校园,是西安有名的电子科技大学,它的北面是一条大路,东面是我们骑车过来的路,南边是一片荒田。我们现在就是沿着荒田的边缘跟踪着邓林,一直向西走。

学校的围墙下什么垃圾都有,臭不可闻,坑坑洼洼,无法骑车。我们推着自行车,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松垮的链条不时发出“忽啷啷”的响声,唯恐被前面的跟踪对象发觉,不敢过于靠近。直到围墙快到头时,杭健停下了,轻轻把车子放在墙下,向我招招手。

只见邓林正猫着身子向一片荒草走去,走到一个地方,荒草已经被压平,四周是高高低低的树木,他脱下外套,坐在了草上,抬头看着校园。

杭健诡异地笑着,招呼着我,从后面绕了过去。来到了邓林的正后方,杂草丛生的树木中间,不时会有破砖烂瓦。等到了位置,杭健指着前面校园里的楼房说:

“看,秘密就在那里。”

抬头看去,围墙里面是一座红砖楼,大概是学校的家属区。楼不是很大,只有四层,每一层的窗户都大同小异,不同的是有的有防盗网,有的没有。

“什么?”我仔细看着,仍然没有看出来什么名堂。

杭健指着一个窗户说:“仔细看。”

那扇窗户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只有一点,它没有防盗网,窗台上摆放着几株花,老子不认识那是什么花。

前面传来邓林的声音,凝神细听,他在吟诗。

他吟的正是文学社刊物上发表的那首诗,我们都看过,相当熟悉。

我忍不住了,站了起来,直走到邓林跟前。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邓林正在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突然发现我站在面前,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了。

“杭健,你他妈滚出来!”他喊道。

杭健笑嘻嘻地钻了出来,邓林直接扑向他。

杭健闪躲着,一面用手向校园指:“别闹,别闹啊,人家可看见了。”

这句话真管用,邓林急忙低下身子,坐在草堆上。还是不依不饶地向杭健挥拳头。

到底干什么?老子彻底晕了。

坐在邓林旁边,从他的位置望过去,正好对着刚才说的窗台摆放着花朵的房间。这个房间怎么了,为什么邓林会如此熟练地找到这个位置,为什么他总在这里写诗?

杭健一声不吭,也坐在那里。邓林坐在中间,一脸不高兴。

三个人肩并肩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响声,还有远处时断时续,时紧时慢的机器声。

“你看——”邓林忽然一指西边的天空,“晚霞要上来了。”

扭头向西边看去,只见一大片云阵,自北而南,气势磅礴,横亘天地,它的上方被太阳照耀着,白灿灿地,下方重重的灰黑着。太阳正缓缓地下坠,不一会儿,照耀得整个云阵金灿灿地,最顶上的部分发出了紫蓝色的光,云霞蒸蔚,如火烧天地一般。

一阵凉风吹过,树叶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我打了个冷颤。

这时,只见那个窗口的灯亮了,一个女孩出现在视野里。

“林洁!”我差点惊呼出口。

“现在你知道,邓林为什么写诗了吧!”杭健得意地冲我扬扬眉。

林洁是文学社的成员,比我们低一级,她的散文写得非常好。她不经常参加活动,只是在出版刊物时,交上一两篇作品。

我明白了。林洁有男朋友,每天,她的男朋友在校门口等着,我们不止一次看着林洁上了他的自行车,冲我们挥挥手,消失在树后面。

邓林痛苦地低着头。

我抱住了他,拍着他的肩膀。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地方?”我问。

邓林不说话,杭健晃着脑袋想了想:“应该在春天。你想想,他的诗里面是春天的场景。”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首关于春天的诗。

“你的诗都是在这里写出来的?”

邓林动了动嘴唇:“大部分是。”

我内心一阵酸楚,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下头,把草一根一根地揪断。

凉风吹来,炽热的夏天仿佛被一下子吹远了。我感到有点凉。

抬头看去,那女孩在静静地坐在桌前,不知在干什么。可能在写作业,也可能在写着散文,那美丽的倩影在逐渐黑下来的天空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

她不知道,有个人坐在这里,已经半年,静静地看着,品味着,静静地痛苦着,写着给她的诗。


2.

我会不会像邓林那样?不会的。老子怎么会那么痴,那么傻,天天坐在女孩的窗下,连个表白信都不敢写?不会的,虽然老子没谈过恋爱,可是,这,这也太,太那个了。

一连几天,脑子里都是这个。老子竟然没谈过恋爱,也没交往过女孩子,二十岁了,他妈的!是不是该想想这事儿了?

可是这种事又不是想一想的事儿,是不是?回忆一下,似乎没有这根筋,女生是不少,可是,谈恋爱,对,没来过电。没电,没电,呵呵呵……

到了,进了大门第二个门洞,一楼,中间那个门。咚,咚,咚。门开了,王朴的脸从门里探出来,睡眼惺忪,看了我一眼,示意关上门,就进去了。厕所里传来撒尿的声音,很响,接着是冲马桶的声音。我坐在沙发上,客厅里很昏暗,一股腐朽的味道。

“几点了?”边刷牙边冲我喊。

“十二点半。”我答道。我没有手表,但他家的客厅挂着闹钟,正对着我的目光。

“还早。”

我知道还早,但放假我也没事儿,一路就过来了。

下午,上海诗刊的主编李焕毅要到西安来,王朴约我一起去接站。

洗完脸刷完牙,王朴出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把光脚片子搭在茶几上,拧开一瓶酒,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随手把酒瓶递给了我。

我惊讶道:“一起床就喝酒,一点东西都不吃?”

“不吃,吃个屁。快喝——”他指着我,“不喝酒就不配跟我们陕北人做朋友,知道不?”

我不想喝,灵机一动:“那晓梅姐呢,也不配跟你做朋友?”

“你是女人么?你要承认你是女人,你就别喝。”他瞪着我,“女人是二级动物,你明白不?什么时候都不能和男人比。”

我哑口无言。什么时候跟王朴争辩都是完败。

“我们什么时候去接晓梅姐?”我问。

“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就走。”他转身进了里间,在里面穿衣服。

通过跟王朴的交往,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他的父亲是现任陕西省物资局的局长,他的爷爷是老革命,他没有上过学,但很早就在省级机关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但聪明好学,自幼就喜欢文学,通过自己的努力,发表了不少诗歌。本来他已经成家立业,并且有了一个孩子,本来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可是,当他有一天见到了李晓梅,一切都变了。

“为了她,我离了婚,我辞了职。一家人逼我跟晓梅断绝关系,我没有答应。除了这套房子,我什么都没有了。”他站在客厅中间,指着一屋子的陈旧家具,“这就是我的所有。”

“什么时候结婚?”我问。

“快了。”他神情有些凝重,“主要是你晓梅姐的问题,她现在身份还是个工人,我把她调到了团省委,她又没有文凭,还得再搞一个大学文凭。这不,上作家班就是这样安排的。”

“我们一起上的。”他说,“我也得搞个文凭,是不是?现在都流行大学生了,不是大学毕业以后没法混的。另外,我也得看住他,你知道,现在这些男人,跟他妈臭苍蝇一样,是不是?”

他突然凑近我:“作家班,其实就是个流氓集中营,你晓梅姐在那里面,怎么可能不出事?是不是?”

他神色严峻:“你小子,你给我听好,不许打你晓梅姐的主意,你保证,你保证,你说——”

我苦笑道:“怎么可能呢?在我眼里,晓梅姐就跟天神一样,这连看她一眼都觉得亵渎了她,怎么可能会胡思乱想呢?”

“花言巧语啊,这种词我听多了。你说,你保证,保证不对晓梅有非分之想。”

我只好举手宣誓:“我保证。我绝不做对不起王朴大哥的事。”

“嘿,好小子,好兄弟。”他由衷地笑了,“我就看你顺眼。你老实,正派,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来,喝酒。”

他指着另外一个房间说:“你家离学校远,以后你不想回家了,就住我这儿,我反正一个人,什么时候来都行。”

我心头一热:“谢谢大哥!”

于是我成了王朴家里的常客。


离开王朴家,会合了晓梅姐,我们一同去火车站接上海诗刊的总编李焕毅先生。李先生带着夫人,轻装简从,精神抖擞地出了车站,在出站口与我们握手会面,然后一起到了王朴家里。那间空着的房间就成为李总编的临时住所。放下行李,就直奔大雁塔,整个下午都在大雁塔游览。晓梅姐陪同着李夫人,我和王朴陪同李总编。

这时,我发现王朴其实不善言辞,尤其在这些有地位、有影响的人物面前,他说不出什么话,只是“嗯哼啊哦”地应付。他竟然不知道大雁塔是为玄奘所建的翻译经书的地方,只知道是唐朝的,至于唐朝距现在多少年,他需要默记以后才敢说出口。他没什么历史知识,我想,但是他的诗写得挺好。

就是这时,老子明白了天底下确实存在着“有文化没知识”的人,当然也存在着“有知识没文化”的人。学校教育培育的全是后一种,而王朴是个特例。

晚饭在和平门外的一家餐馆,旁边是一家卖电脑的商铺,叫做“海星电脑”。我们在饭桌上高谈阔论,李总编称赞晓梅姐的诗,他还能记起一两句来,背了出来,晓梅姐高兴得眉飞色舞,脸上盛开着桃花,从侧面看去,她如美人剪影,又如桃花带露,因为喝了点酒的关系,脸上的胭脂红更艳丽了。

王朴依然话很少,只是偶尔劝劝酒,跟李总编夫人闲聊两句。我在招呼着上菜、倒酒,完全像个懂事的小弟一样,尽量服务好他们。王朴不时用眼睛瞟上我一眼,含意模糊,深不可测,因为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所以只好不管他了。

在上厕所的时候,我突然有个想法,让王朴和晓梅姐比一比谁的诗好,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吗?

于是在大家酒酣之后,我开玩笑地说:“李老师,你觉得王大哥和晓梅姐的诗,谁的更好一些?”

李总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不一样不一样,逸子小兄弟,风格完全不同,没有可比性。”他瞄着眼睛,仿佛在回味着,“王朴的诗,是北方大汉的风格,豪放不羁,纵横想象,而晓梅的诗,感情细腻,柔肠百转。这个不能在一起比的。”

王朴突然插道:“你把苏东坡的诗跟李清照放在一起比一下,怎么比?没法比吧,都一样优秀,是不是?”

他用手指着我:“你还是大学生,这点基础道理不懂?”

碰了个钉子,我只好不说话了,悻悻地喝着酒。


李总编走了,不久,上海诗刊发表了我们三个人的诗。我和王朴的诗排在一起,晓梅姐的诗在另外一个女性诗专栏的头条上。这是第一次完整地看王朴和晓梅的诗,是的,风格完全不同,王朴的诗全是沙漠、风、酒之类的意象,有苍凉悲壮的气概,而晓梅的诗则充满了兰花、剪纸、窑洞之类的意象,一看就是陕北民歌哺育下的民族诗人。而我的诗跟他们不同,一看就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的轻吟慢唱,风花雪月。我在图书馆看这期杂志时,心里忽然难受得不得了。

是的,我不喜欢民族诗人,他们歌颂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生存,他们淳朴憨厚的情感,难道他们乐于如此吗?他们的情感和思维完全被那种板块化的文化定义了,成为一种落后而且毫无希望的影像。这些在建国早期就在主旋律的乐曲中充当伴唱的辅音,却成为陕西作家的职业,我不喜欢,我拒绝。

但是王朴独特的造句方法却使我触动了。他的诗几乎很少有句子,只有意象,许多意象叠加起来,构成一幅图景,这幅图景由于意象的相互作用,形成一种气势。有点意思,于是我情不自禁地模仿起王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我涂抹了几首诗,然后自己都笑了,把那些纸揉成一团,扔到了脚下。

开学了,王朴经常来找我。他已经不是等在楼下,让同学上楼叫我,而是直接就到楼上,在楼道或者从教室里直接一把把我揪出来,扭头就走。而我也马上就跟着他走了,不问什么,也不说什么。

不断地有人来,四川的、江苏的、北京的、兰州的、湖北的、东北的,都是什么杂志、报纸的主编、编辑,老子也不断地逃课,算下来,一两个月只上了两三个星期的课,连学校都很陌生了,回到教室,邓林、赵红他们看着我的眼光也越来越遥远。他们不问我在干什么,也不看我不断发表在报纸、杂志上的诗,不跟我讨论什么。等到秋叶已经落完,枝头上的杨树叶子变成黑色,孤零零地在寒风中战栗的时候,我几乎找不到跟他们交流的话题了。

白天,上课变得没有一点意思,大家松散地坐着,听老师在前面念经,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那里离后门很近,随时可以溜出去。放眼往前看,各种棉衣包裹着一个个身体,像一座座黑黢黢的草雕,阳光从窗户漏进来,只有一点点,在那些光线里飘荡着微小的烟尘,不断地蒸腾着,我会一直注视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下课了,三三两两的同学都出了教室,有的下了楼,有的聚在楼道里互相说笑。我合上书本,走出教室,默默地站在一堆男生中间。他们在互相开玩笑,互相比试腕力或者功夫,哗笑声此起彼伏。陈红从我面前走过,目光直直地,看都不看我一眼;邓林和周彤说着什么往楼下去了,下楼时眼光瞟了我一下;赵红和一帮女生叽叽喳喳相互簇拥着也往楼下走,红色的羽绒服肥大而暖和。我孤单地站着,心里充满寒意。终于,我想走了,我静静地转身,向楼下走去。

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回家了,晚上就住在王朴家里,每天晚饭过后,我敲开他的门,坐在客厅里跟他闲扯上半个晚上,议论作家班的这个那个,说说陕西官场的道听途说,然后总是在半夜时倒头睡去。第二天,我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洗过脸就直奔学校,而他可能要睡到十一二点才起床。

下了楼,冬天的阳光一下子全泼洒在身上,暖洋洋地,广场上人来人往,男生游悠地晃荡着,女生三三两两挽手经过,图书馆前面因为阳光充足,聚集了不少人,说说笑笑。我晃过这些场面,慢步向校外走去。

刚出校门,上课铃声就响了。耳边听着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我的心里“咚咚”直跳,我向着相反的方向,向着离学校更远的地方。我没有目的,我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不想回到教室,不想坐在那里,看着烟雾在空中蒸腾。


3.

古旧书店。

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可以呆一会儿的地方。以前,我总是在这里消磨课外的时光,把时间都献给了那些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的书。这是一个可以忘记时间,尽情徜徉的地方。我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迈了进去。

进去之后,迅速藏身在那些高大的书架中间,找到一本书,就像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亲人,沉浸进去,忘记时间,忘记人,忘记自己。等到抬头的时候,看见日光西斜,看见壁影幢幢,而书中的兴衰杀伐使人仿佛已历尽沧桑,世间却静如沉水。这样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了,自从搞文学社,再没有时间到这里来看书了。

在书架中间徜徉着,不知为什么,一种辛酸的感觉从心头涌起。看着这些像亲人一样的书籍,泪花模糊了双眼,我有多久没有到这里了,我辜负了它们。我静静地站住了,我不想擦掉它,假装在观看书架上的书目,我站在那里,等待眼睛复明。但是那种悲凉却像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让眼睛里的泪水越来越多,终于像珍珠一样滑落,在衣襟上打出一串印记。我伸出手,擦亮了眼睛。

我尴尬地四下看看,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我。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双眼睛,在书架和墙壁的拐角,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眼光,明亮如秋水,却冷静如冷月,幼稚如童子,却复杂如沧海。它带着无限的关怀,却又有拒人于千里的高贵,它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装模作样,穿透我的内心,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它专注而且激烈,带着汹涌的热情,仿佛马上就要席卷过来,但又高高在上,冷峻又沉着,遥不可及。我突然被打击了一下,就像一条鞭子抽在了心脏上,全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定睛一看,那双眼睛已经消失了。在书架和墙壁的拐角站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风衣,背转了身子,看不见她的面貌,只能看见一头长发,发稍藏在立起的风衣领子里。衣领挡住了她的脸,只能看见一个窈窕的背影,静静地站立着。

她在看书,书店里静悄悄地,不时有人小声说一两个词,然后就静谧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浊而急促,我走过去,走过去,由于心跳加速,难以抑制,一直走出了书店,向着北边的道路,一直走了下去。

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和汽车的鸣笛声搅成了一片,冷风不停地吹,吹着我发烫的脸,我解开扣子,让风向里面吹,吹着我贲张的身体,冷下来,冷下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那无法看清,无法言说,无法捕捉也无法再现的光,它穿透我清空我然后又抛弃了我,它关怀我怜悯我又无动于衷地吹散了我,那一瞬间,那道光,如满月一样明亮,又如冰川一样冷静,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像一汪深潭一样的静水,黑得发蓝,沉静得让人颤栗。

忧郁!

我知道了,那是一种从亘古而来的忧郁,因为剧烈旋转而表面平静的黑洞,所以它表面像镜子一样安静,内里却是疾风暴雨一样的狂烈,那一瞬间,表面的平静被打破了,它发出了眩目的一道光,但迅速闭合,恢复平静。那是深藏不露的风暴,是热烈而汹涌的火山,却覆盖着重重冰雪,层层巨岩。

忧郁,我突然忧郁起来。

我停下来,仰头看着漫无目的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洒在房顶上,洒在植物的叶子上,洒在我身上,我平静下来,默默地数着阳光的质量,一点一滴,渗入我的体内。我喘口气,整平了心里的沟壑,安静地转身,向着书店走去。

此时已到午饭时间,书店里空无一人,只有店门口一个值班的营业员轻轻地瞟了我一眼,我站在刚才的那个地方,看着书架和墙壁的拐角,阳光透过窗户在那里打上了一个方块,明暗分明,这是刚才没有的。那些书安静地排着队,低头不语,没有一点要提示我的意思。刚才,就在刚才,这里站着一个人,这里保存着一个谜,一个神话或者一个传说,现在空空荡荡,只有浮尘在光线里蒸腾着。


进了门,王朴正坐在茶几前喝酒。他从不喝茶,茶和咖啡,对他来说,从来就没有意义。

“喝酒!”他翻过来一只玻璃杯,那是一只茶杯,每天每人应该喝八杯水的那种茶杯。沱牌酒,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一点,一点。”我托住他的手,制止着他继续向杯子里注酒。

“不行,你要有进步,不能退步。今天不能比昨天还喝得少。是不是?”他笑着,继续向杯子里倒。

大半杯,足有三两,他才停下手,笑着看我。

“就你这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赶上我?”他盖上盖子,把酒瓶放到茶几上,一仰身靠在沙发上。

我不搭理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好香,好舒服。

什么时候酒变得这么好喝?!

又一大口灌下去,就像一把刀子直插进胃里,酣畅淋漓,一股热气直透顶门,千万思虑忽然烟消云散。

“好酒!”老子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王朴翻着眼皮看着,冷笑了一声:“谈恋爱了?”

“没有。”

他端起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为爱情干杯!”仰头倒下一大口酒。

“真没有。”我说,“弄不了那事儿。”

“那是怎么回事,你这小子,平常正儿八经地像个小老头子,今天这样喝酒,是哪根筋不对了。”

“没有。”我端起杯子,一大口酒又灌下去。

“少胡扯。我还不了解你,喝酒肯定有事儿,对不对?你在你大哥面前装什么装?”

我叹口气,把书店里那一幕讲给他听。

他歪在沙发上,用一种遥远的目光看着我,表情就像凝固了一样。等我讲完了,他突然跳了起来,冲进房间,抓着一沓纸出来了。

“给,给,写下来,写下来。你是个诗人,还能让它跑了?明天你找都找不到了?”

他把纸和笔推到我面前,像是比我还着急,“写啊,快写下来。”

我搓着发木的脸看着他:“我醉了,写不了了。”

“醉什么醉,才喝了两口就醉。”他打开酒瓶,在我已经快喝完的酒杯又倒了大半杯酒。“喝了,喝了就不醉了。”

我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眼之魁》


这是千年的积雪之谷,这是                                                  

       古典的琥珀之河,这是                                                  

           岁月的落叶,吉它的泛音                                               

你抬头之间                                                                         

将我的目光款款分裂                                                      

昙花盛开如雨                                                                

昙花降落如雨                                                                

横过额头,那几条渡河的缆索                                               

注解千年爱的传说                                                          


你抬头之间                                                                          

将月色灌注在一个静寂的角落                                               

奏响那只无题的塞外牧歌                                                      

于是,白茫茫的高原                                                             

被你清扫,被你播种                                                       

短暂的美丽和永恒的忧伤                                                

干渴升起,我无桨的期待升起                                                

我射日的巨弓拉开——                                                          

                              

种子风一样播种,风一样糜烂                                                

小号,吉它,迅即决堤迅即干涸                                             

一只白鸽,横扫千年爱的传说                                                

我射日的巨弓拉开。两岸青山                                                

我驶向——                                                                     

向你                                                                               


你的眼睛是无垠的神话                                                         

你的眼睛是落叶的历史                                                         


4.

我也不去作家班了,那里来了一批新学员,占据了一层楼的大多数。在一间住着六个人的大房间里,就是我们常去的那间宿舍,换上了一批陌生面孔。原来王朴在这里有一个象征性的铺位,现在留给了从外地来的人,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到了那里格格不入,也没有人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开玩笑了。一共两年的进修,到了第二年的时候,是他们重新为生计和工作单位奔忙的时候了,许多人是为了换工作而到这里混一张文凭的,混文凭的目的就是为了换一份到文化单位工作的门票。现在,正是他们在外面奔波的时候。

晓梅姐已经落实了她的新工作单位,陕西省团省委,她已经在那里上班了。作家班对她来说,使命已经完成,只剩一张未到手的毕业证书了。有段时间,王朴去了陕北,参加一个作家采风团,好几个星期,我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图书馆里啃那本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

文学社的同学们分成了好几波。陈红有了一个男朋友,天天跟他出双入对,一起上学,一起下课,就连下课时的十分钟,都要并肩走过学校的长廊,到校门口去买一对烧饼,然后一块放在手上当暖手的热源,再并肩走回大楼。邓林和周彤租住在校外的一间房子里,也是晚来早走,匆匆忙忙,不知在干什么。赵红和高穹成了好朋友,一起玩,一起看电影,一起打闹,我知道,高穹有女朋友,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互相之间并没有男女的感觉,高穹当赵红是弟弟,而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孩子。赵红那泼辣的性格,本来就不像一个女孩。小蔡的中学同学追到了班里,把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变成了女朋友,她从此除了上课就消失了踪影。杭健也很少出现,一上完课就不见了,不见他跟别人有什么来往,上课的时候心事重重。

我依然总坐在最后一排,依然无人理睬,独自在上课的时候神游物外。我不会写诗了,自从那天在王朴家里喝醉酒写完那首诗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我讨厌写诗,我不想再写什么,只是面对着书本发呆。

有一天,中文系系主任方老师在楼道里拦住了我:“马儿哪,你们上学期请的那几个作家是哪儿的?我看你们上半年还搞得风风火火,怎么这个学期没有动静了。咱们学校的文学社可是很厉害的,你知道吗?你们校报的王老师,那可是得过全国报告文学一等奖的,那是从她手里传过来的。不能到你手里把牌子倒了,知道吗?”

我有苦难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收不上来稿子。”我嚅嚅地说。

“不对不对!”方老师挥挥手,“你要发动全校,不要只搞中文系的。更不能只搞你们年级的。文学嘛,不是只有中文系的才能搞,是不是?”

我只有频频点头。

“这样,你去找一下校报的王老师,让她在校报给文学社搞个专版,把全校的优秀作品展示一下,吸引一下大家的注意。这个有作用吧。”方老师扬扬手,“你去,就说是我说的。”

我只有答应。校报的王老师也是方老师的学生。

于是我来到校报,把方老师的话跟王老师说了一遍。

“你回去写个征稿启示吧。”王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但老练敏捷,“把征稿启示给我,我发在校报上。不过,我没时间看稿子,你们文学社负责挑选作品,把挑选好的作品给我,我来发布。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我说。


刊登在校报上的征稿启示马上起到了作用。我们班的信箱暴满,全是寄给我的稿件。每天,我的桌上都被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信封,一开始几百封,过了几天,降低到几十封,终于慢慢减少,最后一天也收不到几封了。

看这些稿子成了每天最大的作业,我先把它们分成诗歌、小说、散文、杂文四个类型,然后再把四个版面的编辑叫来,把一撂一撂的稿件交给他们,让他们挑选。等他们挑选完了,合格的部分我再全部阅读挑选一遍,把认为水平高的送到校报去。这样,连续两个多月,直到寒假放假前,这些稿件才陆续在校报刊登完毕。

陈红看到我抱给她的一撂稿件时,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干了,你找别人吧。”

“你是诗歌版的编辑,这个活该你干。”

“我告诉你我不干了。”她执拗地说,“我不写诗了,再也不写了。行吗?”

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没有一点做作的神态,恬静而平淡。

我抱着那撂稿子,站在原地,无话可说。

许多双眼睛看着我。教室里有很多人,此时静得一根针都能听到。

手一抖,几篇稿子从手里滑落,掉在了地上。

陈红弯下腰去,捡起来,掸了掸土,把它们放在我手上,转身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来。

我把脸埋进手掌里,伏在桌上。

好久好久,听不见一点声音。

忽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我抬起头,高穹站在我旁边。

我看到一双慈悲和充满鼓励的眸子。

“赵红,你不是负责杂文版么,怎么还不把稿子拿走,还指望社长亲自给你送过去?”高穹的声音在教室回荡,他爽朗地笑着,“屁大点孩子,闹什么情绪嘛。就这点事情,还怕干不了?快点!”

他一贯以老大自居,把我们都看成小孩子。

我看见赵红仿佛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满脸通红地走了过来。

“没说不干呀,你嚷嚷什么呀?就你嗓门大!”

赵红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叹了口气:“看看,看看,把我兄弟难为成什么啦,这小脸崩的。”

我惨然一笑。

“邓林、小蔡,都过来,拿稿子。”她回身向教室里招呼着。

他们都过来了,走到我面前,问:“哪个是我的?”

我把分好的稿件一一送到他们面前。

“好嘞!这点小事,不就是看看稿子嘛,天天都在看,不在乎这点儿。”

邓林抱着稿件走了。

第二天,他们纷纷把挑选好的稿子送回来,上面都用红笔标注着。特别好的稿子,还加上了评语。


我和高穹站在楼道里抽烟。

“你们这帮子文人,酸烘烘的毛病不少,就像长不大的孩子,一点小事就闹不痛快。还不明说,肚子里打仗,我见多了。”他弹着烟灰,优悠地说,“我舅舅就是个学者,在家里就经常犯这个病,我从小就领教了。其实,说开了,不是个事儿。”

我说:“我们还够不上文人这个层次。”

“一样。一模一样,就是这样。你们不就是为了去不去作家班这点破事么,说白了,不想去就不去,想去就去,这也值得闹别扭?我问过赵红,她说你要大家都去,可是没人愿意去,你不高兴,耍脾气,是不是?”

“耍脾气?”我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是跟邓林发脾气,还摔了一跤,把头都磕破了,是不是?”

我笑了起来,怎么会这么看。

“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是头儿,你得站在高处,把话讲明,那怕错了,你也要说明白,不能像个小孩子,就知道闹脾气。对不对?”

我狠狠地吸了口烟,把烟头在墙上捻灭。

“我知道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进了教室。


5.

那次以后,我重新认识了高穹。这个总是笑眯眯地,说话慢条斯理的,不动声色的家伙。可是跟他成为最好的朋友,还是以后的事情。要不是那件事情,我们虽然同班学习,却没有机会相近相亲,而最终成为一生的挚交。

小杰来了,彻底改变了我和文学社的朋友们尴尬的关系。

赵红突然来到我面前,叫我:“你哥来了,叫你!”

我没反应过来:“我哥——?”

看着她兴奋的眼睛,我突然明白过来:“在哪里?”

她神秘地冲我一招手:“跟我来。”

出了校门,走出不到一千米的样子,街边有一家旅馆。赵红“噔噔噔”地冲上楼去,我跟着上去。刚走到楼口,就听见赵红在跟人说:

“怎么样,我把你兄弟带来了!”

小杰出现在门口,一把就把我抱在怀里。

“兄弟!”他抱着我,抱得很紧。

那衣领上熟悉的汗味、烟味,让我忽然有点想哭。

“来,来,里面坐。”他拉着我进了屋子。

屋子里坐满了人,邓林、周彤、杭健、小蔡,还有赵红的另一个同学。

小杰一直拉着我的手,没有放。他让我坐在旁边,看着一圈的人,说:“知道我为什么让赵红把我兄弟叫来嘛?因为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一些事情,你们不管是什么想法,我让他来,就是要把事情讲清楚。”


一圈子的人都不说话,听小杰在讲。

他举起手,右手,蜷起手指,但有一根指头却只能半伸着,不能全部握成拳。

“知道为什么吗?这根手指,为什么弯不了了?”他环顾四周,问大家。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伸手制止,但被他用手压住了。

“因为这根手指里打了一根钢针。一根钢针!”他强调道,“这根钢针为什么会在我的手指里,为什么不在我的腰上,不在我的腿上,都是因为他。”

他指着我,激动起来。我低下头,不想再打断他。


那是去年十月,国庆放假,赵红要去天水看他的男朋友,她拉着我和小蔡一起去,我们同意了。

赵红和小杰是在一列火车上认识的,在嘈杂的车厢里,赵红看见这人爬在床铺上写诗,就攀谈起来。至于他们是如何确定相恋关系的,可能是从飞雁一般频繁来往的书信里,也可能是在小杰匆匆一过西安的旅途中,他们没有说过,于是我也不太明确。唯一一点肯定的是,当时他们热恋得非常火热,一说要去,一刻都不能等,就赶上了最快的一班火车。

列车到天水时,天已经擦黑,赵红拿着一张纸条,在天水的街巷中穿行,最后终于找见纸条上的“长城电器厂家属院”,可小杰不在,他家里人说他去进货了,要很晚才能回来,于是我们在他家的客厅坐了半个晚上,直到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

第一次见小杰,他穿着全身的行头,像一个刚从沙漠中钻出来的土人,棉帽、棉大衣、棉鞋,棉裤上裹着皮套,双手戴着棉手套,脱下棉手套,里面还有一层布手套。当他看见我们坐在客厅里时,惊讶坏了,满脸的惊讶和歉意纠合成说不清的紧张,忙手忙脚,跑前跑后,最后终于把我们都安顿好了,才一身疲惫地坐在床头。

我和他睡一个房间,我饶有兴趣地问他在忙什么。他说,他去忙点生意。我知道他言不由衷,也不好深问。随后问起他的工作,他说在长城电器厂做车间工作,是个工人。就这个工人的身份,也是因为他的父亲退休顶替上去的,不然可能连工作都没有。家里五口人,父母年龄大了,父亲已经退休,母亲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来源。他有两个妹妹,都在上学。全家人的生活来源,都靠小杰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所以,他经常要自己做点生意,来贴补家用。

我还是想知道他做什么生意,如果可能的话,我在西安可以给他帮忙。他吞吞吐吐,最后神秘地说,绝对不能告诉赵红,否则永远做不了朋友。我立即保证守口如瓶,决不向赵红吐露半点,他才轻轻地说,他做的生意,就是收账。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借了一辆汽车,把我们拉上去天水的几个景点去玩。黄昏时回到家里,他跟我们说,今天要再去进一趟货,让我们在家等着,看电视,或者去附近转转,看看天水的景色。赵红看他忙,答应了。我跟着他到外面,看他一层层地往身上套装备,说,我也要去。

他没有停下,笑着说:“你去干吗?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家等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坚持要去,出于好奇,也想知道外面是怎么回事。他一会儿说特别冷,晚上坐摩托会冻成冰棍的,一会儿又说很危险,说不定会打架。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坚持要去。

最后没有办法了,他从家里拿出一件黄军大衣,一双厚手套,说:“你会后悔的,不冻成冰棍才怪。”

摩托车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灯光昏暗的村子,锁好摩托车,小杰上去敲门,门开的时候,他突然就窜上去,把那人扣住,拖进了屋子。我按照他嘱咐的,站在车前,手里握着一把他交给我的钢刀。

夜晚很冷,即使穿着军大衣,也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我站在寒风里,向门里看着。街上空无一人,连过路的猫都没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和兴奋,想到这就是小杰日常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侠客时代,一种英雄主义的念头油然而生。

不一会儿,比我预想的还顺利得多,小杰出来了,利索地穿上装备,发动摩托车,我们向回程赶。我问他,钱收到没有。他说收到了。因为顺利的缘故,他的话也多了。他告诉我,这是电器厂的钱,多少年追不回来,成了死账坏账。这些家伙不是没有钱,就是赖账,不想给。他自愿承担这个任务,是因为厂里承诺,不管谁收回来钱,都可以有10%的奖励。

不少啊,我想,如果收回一万块,那就有一千块的奖励,相当于大半年的工资了。这个活不错。

摩托车在黑暗中疾驰,只有前车灯那抹光线刺透黑暗,在沉寂的大地上,像一道锐利的刀锋。我冷得不得了,感觉手脚都要冻成冰棍了,这才后悔不该来出这趟差。小杰应该也很冷,不说话了,只觉得路边的树木嗖嗖地向后跑。

突然,摩托车飞了起来,我的整个人都被抛上了天,没等我反应过来,就重重地撞在了路边的树上,又掉在树下的草堆里。后背像被重重地抽了一棍子,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窝在草堆里死命抗拒着那种被重击后的疼痛。

路边闪出了三个人,我明确地看到,是三个,突然就从路边的庄稼地里冒出来,直奔路中间。小杰呢?我挣扎着看去,只见摩托车摔倒在路边,车灯依然亮着,发动机已经停止了工作。车下面,影影绰绰压着一个人,正在拼命挣扎着往起爬。是小杰。

眼看着那三个黑影在接近着摩托车,我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奋力一挣,站了起来,窜到摩托车边上,挡在了那三个人前面。

“棉大衣很好。”事后我对小杰说,“替我挡住了大部分的抽打。”

多亏那三个人手里拿的是棍子,而不是刀,所以,当棍棒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时,厚厚的棉大衣起了保护作用。而且,那三个人并不想伤人,只是想抢钱,所以没有往要害地方打。我就站在那里,抵挡着一轮一轮的抽打,用胳臂挡住棍棒,发疯般喊着、抓着,时不时冲向一个人去夺他们手里的棍子。当小杰怒吼一声,推开压在身上的摩托车,手舞钢刀冲上来时,三个人都去对付他了,并且有一棍子抽在小杰握刀的手指上,把那根手指砸成了骨折。

第二天,小杰依然谈笑风生,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明知道他的手指昨晚刚刚接好,一定痛得不得了,但看不到他任何的痛苦。所以我也装作跟没事一样,虽然背上和手臂上时不时会疼得像电击一样。


这个事情,我从来没有跟赵红讲过。

“如果没有我兄弟挡在前面,他们会打断我的腰,踩断我的手臂,或者干脆打瞎我的双眼。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小杰把我抱在怀里,泪花闪闪。

“我说这个,不是想证明他有多伟大,我只想说,这辈子,如果有一个人可以信赖的话,那就是我兄弟。”

“如果你们不相信他,那至少相信一句话,一个愿意为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抵挡死神的人,他是不会害人的。”小杰斩钉截铁地说。

大家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一样。


三、 


1.

文学社又兴旺起来,由于小杰的关系,我和同级的几个骨干又能相处如初了。陈红彻底退出了,诗歌版的编辑由我兼任。每天看那些投稿,花费了大量时间,但是说实话,写得好的凤毛麟角,只能矮子里面拨将军,慢慢来吧。

一篇叫做《风筝》的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它推荐给校报,校报在专栏里刊登了出来,这首诗的作者叫林薇,听邓林说,应该是新生里面的一个人,却不能断定是哪个系哪个班的。

又一期的文学社刊物《五味》要印刷了,文学社决定新招收一批编辑,每人版块两个人负责。自从八四级毕业后,将近一学期,都只有一个人在负责。于是我们把在校刊发表过的作者一个个找出来,通知他们开会。

时间到了,人也基本到齐了,我正要讲话,教室的后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我扶着桌子正要说话,当这个人走进来时,我停顿了下来,注视着她关好门,转身轻轻地坐在后面一排的座位上。

我把要说什么全都忘记了,有一刻忽然像中魔了一样,脑子里空空荡荡,被悬浮了起来,忘乎所以,张口结舌,直到有人笑出了声,才缓过神来。

我又看到了那双神秘的像深潭一样的眼睛。

那时,我才知道,她叫林薇,就是《风筝》那首诗的作者。

整个会议过程,我神不守舍,词不达意,多亏邓林、赵红帮忙,才不至于乱了方寸,把会议完成。

等到大家都走了,邓林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我说马儿,你中了邪了是不是,今天你出丑可出大了,当着全校文学精英的面,你可是丢尽了人。说吧,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装糊涂。

赵红不依不饶:“傻子都能看出来,你不正常,到底怎么了?快说。”

没办法,瞒不过他们,我只好说:“我病了。”

“哈哈哈……”大家全笑起来,“你没病才怪呢!”

“什么病?老实交代。”

“相思病。”我很老实。

“是谁呀?”大家全凝神来听。

我指指天上:“嫦娥姐姐。”

大家全笑了。杭健说:“嫦娥姐姐,我看是王母娘娘吧。”又是一阵哄笑。


出了教室,天已经黑了,外面灯光璀璨,虽然寒风凛冽。

邓林好像故意在等着我,等我走近了,凑在我耳边说

“我告诉你,是八八级中文系一班。”

“谁呀?”我明知故问。

他朝我的脖子上抽了一耳光。

是吗?八八年的新生,中文系,一班。我默念着。怪不得在楼里从来没有见过,八八级新生由于旧楼装修的缘故,全集中在后楼上课,进出都不经过我们这栋楼。所以从来没有遇到过。

那么,他们进出校门是肯定的了。对了,可以在校门口等着。

是的,我中魔了,我病了,病得很重,像被抽去了魂魄。在我脑子里,时时会出现那双忧郁的眼神,那深潭一般蓝黑。

每到下课,我都会找理由坐在校门口的花坛上,那是王朴曾经坐过的地方,我能想象出他当时斜倚在栏杆上的样子,我也学着那个样子。

每天,站在身边抽烟闲聊的人都不同,不知道是那个系那个班的,但开着的玩笑都大同小异。我不去注意,只是不停地向校门里外看,希望能看到那双谜一样的眼睛。

有很多人认识我,我却大都不认识他们。有人过来跟我打招呼,有人在远处指指点点,我像行尸走肉一样笑、说,内心却没有一点感觉。

有时候,邓林会陪着我坐在栏杆上,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校园里,他才慢慢悠悠地说:“回吧。”于是我跟着他,一步一步向教室走去。

很多天,我没有见到她,内心的煎熬越来越强烈。

我忽然想到了邓林的诗,他已经把我此刻的心情完全表达了出来。

当他陪着我坐在花坛边时,我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受。他陪着我,就像当年杭健陪着他坐在草地里。

我忽然心头一阵抽搐。


下课了,教学楼里空了下来,楼道里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然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

是邓林。

我站起来,把书包背在肩上,撵上他的脚步。

“你跟林洁,怎么样?”我问。

他笑了,苦笑。

“我听你们的话,给她写了一封信。”他站住,喘了一口长气。

“结果,你知道的。”他耸耸肩,往前走了。

“不过,我现在轻松了,不痛苦了,相当轻松。你看——”他展示着自己的状态,“我解脱了。”

我看着他高兴的样子,点点头。他是相当轻松,再没有那种沉重的神情了。可是,他眼睛中的光也消失了,变得模模糊糊,就像蒙着一层雾,一层忧郁像轻霜一样笼罩住了他的双眸。

校园里冷冷清清,虽然灯光明亮,却没有人在广场闲逛。如果是夏天,这时正是人多的时候。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邓林吼着,最后由于高音上不去,难听极了。

我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笑岔了气。

“谁在那里乱喊!”远处传来马老太的呼喊。

我们迅速拐过弯,跑走了。

“莫回呀头——”邓林又回头吼了一嗓子。


冬天很长,在宿舍里,大家都默不做声,有的看书,有的写作业,静悄悄地。

我在写诗。

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最终是一团乱麻,撕了扔掉。

我在上铺,下铺是杭健,挡着被子在悄悄地写什么,一定是写情书。可是写给谁呢?我们都知道,他没有目标。

我坐在铺上,对着一本书出神。

对面的邓林伸了头,远远地看着杭健手下的字,那神态,就像一只鸭子伸长了脖子在吞食一样。

“阿岚!”

他突然大叫一声。

大家被惊了一跳,只见杭健跳起来,用一根蝇拍在追打着邓林:“偷看,偷看,让你偷看!”

邓林举起枕头抵挡着:“阿岚是谁,快快老实交代,老子都看到了。”

几个人都窜起来,把杭健抱住,把他按到床上。我迅速地抢到了他床上的信纸,折起来背到了身后。

“快交代,不然我可要读信了。”我作势要打开信。

“不要,不要,不能——”杭健被按在床上,拼命挣扎。

大家一齐喊:“不老实,念,念出来。”

我打开信纸,装作要读,杭健急了:“不能念。我交代,我交代。”

大家嘻嘻哈哈松开了手,一不小心,信纸被杭健抢去了,他急忙冲出宿舍,跑到外面。站在楼道里喘气。

大家开始责怪我不小心,信都被抢走了,然后各回各铺,躺下睡觉了。


天很冷,却没有雪,风干刷刷地,吹过窗外的枯树干,发出唿哨声。

熄灯了,我大睁着两眼,望着黑暗,眼前又出现那双谜一样的眼睛。

至始至终,我还没有听到她说过一个字。

她坐在哪里,平静地看着前面,既不兴奋,也不说话,她的眼神像蒙着一层雾,看不透,猜不出。当别人发言的时候,她轻轻地扭转头,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表示。当别人笑的时候,她就低下头,那表情里似乎看不出任何赞许或者理解的意思。

她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任何表示。她不认识我,至少应该记得那天在书店里曾经见过一面,但当我热切而带着征询的目光看她时,从她的眼光里没有反射出任何回应。她不在乎我,不在乎这些人,似乎就是来坐一坐,然后飘然离去。

“你是谁?为什么你要让我不安?”我在心里念叨着。

是的,我无法入眠,无法忘记,无法正常地生活。而我根本不知道,这双眼睛,她的来历,她的内容。

她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偶尔相遇,而且没有一点交流。我觉得我就像个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傻子。


2.

冰窖巷。我又到了晓梅姐家里。

她正在誉稿子,见我进来,让到了房间,还坐在那张侧面的椅子上。

“你最近很少到我们班上来了。”她说。

“我——”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学习紧张吧?”她含笑问。

“是的,很紧张,要考试了。”我急忙回答,又一想,期中考试才刚完。

她好像没注意到我紧张的神态,继续说:“我调到了团省委,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听王朴大哥说过了。”

“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来找我。知道吗?”她直视着我,“毕竟我们离得很近,就在你们学校后面,出了小南门就是。”

我知道那个地方,是很近。

“好的。”我爽快地答应道。

“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房子?”她问。

“找房子?什么样的房子?”

“就是愿意出租的两室一厅或者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人的这种。”

我迟疑了一下。我不懂这个。报纸上会不会有那样的广告?

应该会有吧,我想,这年头报纸上的广告什么都有,当然会有出租房子的。

“行,我来找找。”我说。

“要那种小区出租的,不要民房。知道吧。另外,最好离西大近一点。是我们作家班的同学要找的,让我帮忙。我也不熟,想到你是本地人,应该比我熟一些。”

她不意思地笑笑。她一笑,妩媚的眼睛就像一朵花绽放一样。

“好的,我来找。”

她马上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一个小女孩得到了新的宝贝一样。

“我们作家班新来了很多同学,你知道吗?有些人已经很有名气了,回头你过来,我帮你介绍一下。”她一面用小刀削着一个苹果,一面认真地对我说。

看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一样。

“是谁呀,我有没有听说过。”

“好几个。蒋从龙,何冲,刘新,还有……”

对不起,老子一个都没有听说过。我在心里说。

“蒋从龙你应该知道,就是那个写新疆开发的。”她看着我的眼睛,在寻找反应。

我摇摇头:“不知道。”

她说:“你们应该扩大一下阅读范围,这些人的作品在圈子里反应很大的。有的已经获了几个奖。”

回想她在我们学校演讲的时候,她不同于其他人。她像在自言自语,她的话好像在说自己,又像在作宣言,她当时的样子认真而且简单。

我支吾了一句。

我想,这么一个纯真的女孩子,她的诗怎么会像一个民族诗人一样老气横秋?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上:“吃吧,陕北的苹果,甜得很。”


找房子!又接到一个新任务。

我先找来了几份报纸,妈的,上面卖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租房子的。

我不相信,又找了另外的报纸,就是没有。

我去找邓林,他们原来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是什么来路。

邓林说,那是他亲戚的一个房子,不对外出租。他们只是借住在那里,但现在亲戚回来了,已经没法住了。

我告诉他,打听一下,有没有愿意出租房子的,离西大近的,是在小区里的,不是民房。

邓林于是发动了不少人去打听。


这时,学校来了一个人。

当我刚下课准备出教室的时候,门口一个个子不高,提着一个黑皮文件包的人拦住了我,要找我们班的逸子。

我问:“你是哪位?”

那人说:“我叫叶舟,是从兰州来的。”

大名鼎鼎的叶舟!著名的大学生诗人!我眼睛亮了。

我急忙招呼邓林、杭健他们过来,跟这位名诗人握手。

文学社的成员们围成了一圈,跟这位诗人一一见面。

这位大诗人是大学生诗人的佼佼者,在《飞天》和许多杂志上都发表了作品,我们经常能读到他的新作。他跟作家班那些人不同,他跟我们同一个时代,所写的正是我们自己的诗歌。

叶舟谦逊而健谈,一面跟大家交流,一面时不时背诵着自己的诗篇。大家提问题的也特别多,他一一回答,非常有条理。

一个多钟头过去了,学校食堂已经开饭了,我让大家先退下,拉着他到学校食堂吃饭。

叶舟跟我站在一起,边随着排队的队伍向前走,边继续聊着。这时,我才发现,他衣裳单薄,仿佛很穷困的样子,禁不住心中一阵凄凉。

我们的诗人为什么总是这么潦倒呢!

打了饭,我们在一起吃。叶舟说起国内讲坛的情况,了如指掌,某某如何,某某跟他如何,我们听着,就像听小说一样。

吃完饭,他要告辞了,我们送到校门。忽然,他把我一个人拉到一边,悄声说:“我到西安的时候,钱包丢了,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买票回到兰州,就寄还给你。”

当然可以。我掏了掏身上,摸出十五元钱,那可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我一把全塞给了他。可是看着他难为情的样子,觉得太少了。我又回过头,让邓林、杭健他们都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又凑了十块钱。

我把钱塞到他手里,说:“今天不巧,只能凑这么多。先拿着用吧。”

叶舟连声感谢,说一旦到了,就尽快把钱寄回来。我们握手告辞,转身回了学校。

往回走的时候,周彤说:“这家伙可能是个骗子。”

小蔡坚决反对:“怎么可能呢,你听他念诗念得那好,谈得那么多,那么到位,怎么可能是骗子。”

周彤说:“诗骗子。”

大家都笑起来。怎么可能还有诗骗子?

无论如何,我们借出去那二十五元钱再也没有下落。

好多年后,我在一个诗会上见到了叶舟,他跟我见到的那个叶舟绝对不是一个人。


“马儿,你的信。”一张小卡片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来:“就这个?”

“就这个。”

我端详了一下,应该是一张图书馆书目的卡片。背面是用图章盖上去的一个书名,有一个编号。正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

“逸子,我们几位诗友准备在明日(即周一)晚七点来拜见你,故先在信箱内留条。”

署名为:夜林。

我把他拿给邓林和杭健看。

“诗友诗友,肯定是写诗的。”邓林说。

“是啊,那还用说。”杭健道。

“拜见,拜见,小子,你多大的名气啊,人家都说拜见了。”邓林哈哈笑着,把我的头按在桌子上。

“那是人家客气的话,难道说会见,难道说,说访问,都不对嘛。”杭健分析着。

“到底是哪儿的?”赵红也问。

“我不知道。”我想了很多,没有想到。

“你现在狐朋狗友可多了,什么人都来找,要不要学校给你搞个会客室啊?”赵红哈哈笑着。

“那也行。”我也笑道。

“美的你——”

“等你成了大诗人,往学校一站,校长都得屁颠屁颠地迎出来。”

我苦笑:“多大的诗人,校长会屁颠屁颠的?”

“至少得比门口那棵槐树大吧。”赵红做了一个搂抱的动作。那棵树很粗。


3.

第二天,我在教室等着,七点钟的时候,两个人走了进来。

一高一矮,都穿着西装。矮的那个,穿着一件深色的西装,里面是一件套头的高领毛衣,留着平头,目光深邃,跟他握手的时候,他手腕上传过来的力量让我吃了一惊,那是一种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力度,但那执拗的力道差点让我失去控制。高的那个,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西装,头发稍长,整齐地梳理着,他的手温暖而柔软,握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握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自然而然。

他们在我对面坐下,邓林坐在我旁边,打量着这两个人。高个的先说话:

“昨天是我留下了纸条,想过来拜访一下您。我先介绍一下,我叫夜林,他叫木矛,我们都是交大文学社的。”他说着,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我准确地把握到了他口音中的儿化音,他把社说成社儿。

东北人。我想,随着他的笑也笑了。

“我们从作家班打听到您的地址,所以就来了。一方面,是想跟您交流交流,都是写诗的嘛——呵呵,是不?”

他回头看看旁边的木矛,木矛那双深邃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要一下子把我看透一样。他只是嘴角动了动,回应着同伴。

“另一方面,”夜林的手互相搓着,热情洋溢的目光看着我,“我们在筹办一个西安各高校的诗歌展,想把各个学校文学社串联在一起,让大家有一个互相认识,互相交流的地方。”

说完了,他看了一眼木矛,木矛点点头:“是啊,大家都是写诗的,可以互相交流。”

我兴奋起来:“好啊,是个好事啊。”

一拍即和,他们两个人也马上表现出热络的样子。

“我先介绍一下我们文学社吧。”夜林看了一眼木矛,“我先说,剩下的你补充。”

木矛点点头。

从他们两个默契的眼神中,我觉得,他们一定合作过很多事情。

“我们是交大团委下面的文学社,有三四十号人。我们文学社曾经出过杨于军、马永波等等有名的诗人,这些你可能听说过吧。现在写诗也挺多,一半吧,都喜欢写诗。水平有好有坏,每个月都经常在一起交流。但是,总觉得圈子有点小,如果说,能把全西安的高校都组织到一起,不是更好吗?所以,我们就跟沈奇老师商量,可以搞一个联合诗社,是吧!”

我不知道沈奇是谁,只觉得他这个想法了不起。

“好,好!”我连声叫好。

有时我也会想,这个城市里藏龙卧虎,写诗的高手不知道在哪里,如果有幸能和他们交流,提高写作水平,无疑是一件好事。

我那时找晓梅姐和王朴,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可是,他们明显和我们不是一个路子的。

作家班那些人,也和我们不是一个路子的。

接下来,木矛简单地补充了两句,说这个事非常重要,可能掀起西安各高校的写作热潮,说不定下一代的名作家,也会从这些人中间诞生。

我心情激动起来,但不动声色。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过于外露不合时宜。

我向他们介绍了邓林,也把我们学校文学社的情况向他们做了介绍。

然后就互相问,谁在哪个学校认识谁,怎么联系等等。

我说:“我家在南郊住,南郊的大学多,我负责联系。”

邓林说:“我在西大有个同学,是文学社的,我来联系西大。”

夜林说:“我们在东边,东边的大学也不少,纺院啊,陕机院啊,我们负责联络。”

木矛问:“西工大呢,你有认识的同学吗?”

我们互相看看,没有。

“还有一个西军电,是吧?”

我笑起来,拍着邓林说:“他负责。”

邓林给了我一拳。

我说:“这有什么,让林洁帮帮忙,又不是什么其它的事。”

邓林不说话,等于默许了。

谈话持续了约一个钟头,他们告辞。我和邓林送下楼,握手告别。他们在夜色中穿过学校的广场,消失在寒风中。


我搓着手回到教室,问邓林:“怎么样?干吧。”

邓林说:“我们的水平,能跟人家交大、西大的比吗?你不搞还好,搞了就发现不是一个级别的了。我劝你还是别折腾了。”

我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写诗么,写得不好,还不会跟人家学啊。”

那次会面改变了我,也改变我一生的轨迹。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天晚上来的两个人,把我带入了另一个天地。


晚上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一想到这么多大学的诗人聚在一起,互相传阅诗作,就有点紧张和兴奋。交大、西工大,都是人才辈出的地方,而我这个二流大学的学生,怎么能跟他们比。拿出那本《悲剧的诞生》继续看,怎么都看不进去,这本书从暑假到现在几个月了,还没有看完,惭愧!可是,怎么都集中不了精力去阅读。

算了,拿出日记本,想写下点什么,笔尖触到纸上,却不知该写什么。

忽然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农村孩子,如今却在写诗,在跟一些高雅之堂的人在谈论形而上的东西,不觉得窃喜。我知道什么,我只是一个跟随这个时代在往前走的文弱小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还是上次跟赵红到天水,其它时间连西安市都没有出过。我家在农村,刚到西安的时候,被同学嘲笑我那土哩吧叽的农村话,连上课发言都不敢。要不是,要不是那篇文章,我可能连学都没得上。

那是一九八五年,我高二,已经独自在陕西富平县的一个农村中学呆了一年多。因为父母亲都已经搬到了西安,我只能轮流到两个姑姑家去吃饭。其实,每周就是回去他们家吃一顿饭,然后把给我准备的一大袋子馍背到学校,那是我一周的伙食。眼看高三了,要考大学了,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西安,可是人却在富平,到了高考报名的时候,如果不回到户口所在地,我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催着父亲赶快找一个西安的学校,可是找了近一年,还是落实不了哪个中学可以收一个插班生。

高二完了,父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先从富平的中学退了学再说。于是我向学校开了证明,背着铺盖,像一个进城的农民工一样,坐上一列开往西安市的火车,在颠簸了一整天后,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城市。开学了,当教室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时,我还呆在家里,等待着有一所学校能给我一张桌子。虽然,在学校的时候不觉得上学有多好,可是看着邻居的小孩一个个背着书包向外面走的时候,心里却像猫抓的一样。一天一天焦急的等待中,没有看到父亲有新的表示。有一天,父亲兴冲冲地跑回家,对我说,你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如果写得好,就录取你,写不好,可能还要接着找。快写,写好一点。

写篇作文,快写,写好一点。父亲的口气仿佛在吩咐一个砖瓦匠干活一样。我在家门口徘徊,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写什么。这种关头,写什么都不好说,而且一点也没有写的愿望,我痛恨这些官僚一样的学校,赃官一样的老师,看着父亲跑前跑后,送这送那,心里难受。现在父亲的任务完成了,考验摆在我面前,如果写得好,马上就会有一张课桌,我就会有学上,写不好,这种无休止的奔波还要继续。

写什么呢?什么才能让校长、老师一见钟情,立刻拍板,要这个学生。我在初秋的小树林间徘徊,眼看着树梢的黄叶,枝头的果实,心中急迫而又沉闷。

下一个周的周一,当我站在整齐的队伍中,参加全校师生大会的时候,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成了一个中学的学生,虽然排在了最末一个,心里却甜丝丝地。那是纪念教师节的大会,校长首先作了发言,然后由两个男女同学朗诵给教师节的献辞。当那诗一样的语句在高音喇叭里传出,穿透那个早上的寒冷和街上嘈杂的回响到达我耳边时,我惊讶了,那是我写的,是我为了博取一张入学的位子而在那天晚上一挥而就的。

我成功了。我想,能在全校的大会上朗诵我的作文,那说明我的文章在这个学校是最好的。我欣喜若狂,我可以,我能,我用我的笔改变我的命运。

现在,我有点紧张,一想到要和西安那么多高校的大学生在一起谈诗论文,心中那种兴奋和激昂,就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

我要努力,要不然,会被交大、西大那些人把我和我们的文学社看成不值一提那类。

低头看着眼前的笔尖,却始终落不下一个字。

我不知道我该写些什么。


4.

房子找到了。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在距离西大不远的一个家属院,找到了一套可以出租的房子。我拨通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晓梅姐。

她在电话里说,你直接去找作家班的何冲,那房子是给他找的。

于是我骑着自行车,又到了西大作家班。


在一个独立的小房间,我见到了诗人何冲。

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一看就是电影里那种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头也不抬地在几十封信的信封上一个个书写着姓名和地址,笔迹如龙飞凤舞。我一直坐在桌子旁边的床上,等他忙完。

他就是传说中的大诗人?

是的。没有问题。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传递着这股气息。他就是舞台上的主角,生活中的强者,凛然的气概和严峻的面孔,都昭示着一种力量。我暗暗地思忖着,拿他跟王朴比,就像拿凤凰跟鸡比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他忙完了,盖了笔帽。把几十封信撂在一起,在桌上墩齐了,放在桌子的一个角上。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小兄弟是西安本地人吗?”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那茶杯很精致。

我答道:“是的。是西安人。”

“写诗吗——?”他问。他的口气里有一种老匠人对小徒弟说话时的自负和自信。

我不敢说是,有点腼腆:“刚学着写。”

“呵呵呵……”他的笑爽朗而明亮,“不要怕,多写,经常写,一定会写好的。”

我把兜里揣着的纸条放在他的面前,那上面是那套房子的地址。

“晓梅姐让我找的房子。她说交给您就可以了。”

何诗人看了眼纸条,拉开抽屉,像抹去一片落叶一样轻巧地把它划到了抽屉里面,关上抽屉。

“是啊,这个作家班的层次太低了。我住在这里,没法写东西,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他一手担在书桌上,一手拄着腿,定睛看着我。

“作家必须很孤独,才能创造出好作品。如果总是跟别人混在一起,那怎么写出东西?人云亦云,那不是作家。”

“是的,是的。”我点头称是。

“你回头把你的作品拿过来,我看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给几个诗刊推荐一下。”他爽快地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再说,前面跟着王朴发表了不少东西,可现在看起来,没有一个是满意的。

“我,我写得不好。”

“没关系,拿过来我看看。可以给你指点一下嘛。”

从那个房间出来,我又有点飘。

我得回去赶紧找找看,这位大诗人何冲的诗,都是怎么写的。

我觉得,下一个大诗人,是不是就是这位气宇轩昂,胸藏锦绣的何冲?

后来,我又有两次见了这位大诗人。


第二次还是在那间独立的小屋子里,他正在誉诗稿,看我进来,把东西收起来,作出架势跟我谈。我拿出了自己的诗,让他指导一下,恭恭敬敬地坐在对面。他看了一遍,把稿子放在桌上,似乎在思考,然后又拿起来看了一遍,指着一句说,“这句不好,可以改一下。”

我看看,确实是,但是我又不知道改成什么才好。

他沉吟着,推敲了一会儿,提笔改了下去。

我急切地想知道他改成了什么,但他魁梧的身躯挡着,我看不见。

拿着改好的诗,他拧过身子,又看了遍,不满意,于是又转过身涂掉。

我想看见他改成了什么,只看到了一团墨迹。

推敲良久,他说:“这个诗啊,最好是一气呵成,不能改,一改就是这个也不对,哪儿也不对。尤其不能改别人的诗,怎么改都改不好。是不?”

他爽朗地笑了:“还是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应该能更好一点。”

我点头称是。

“诗稿就放我这里吧。说实话,写得很不错,比我预想的要我得多。我回头看看,有没有哪家刊物发表得了的。”

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他指点一下。对我来说,发不发表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平要提高。

可是没过多久,那两篇诗就在东北的一家刊物上发表了,而且获了奖。我大出意外。


最后一次见到他,只有几分钟时间。

在原来摆着大桌子的房间,现在聚集了新一届的作家们,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围着一本书在议论,看见我进来,他们漫不经心地打过招呼,接着继续讨论。

那是一本在地摊经常见到的通俗读物,收集十几篇关于领袖传闻、风水算命、午夜鬼怪、男女偷情之类的小说,汇编在一起,经常在火车车厢、街边小贩和快报亭出售。他们正在争论的,是那本书的封面。

封面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女模特。他们想找另一个娇艳而吸引眼球的图,一时却找不到,而印刷厂的老板就等在下面。讨论了半天后,一个作家拿起圆珠笔,给那个模特画上了一个裤衩,把笔一丢,这就行了。

那些人哈哈大笑。何冲在这些人中间,摇着头出来,把我介绍给刚才那个画裤衩的人。

那人直接问:“小兄弟,你是本地人,认不认得火车上的人?”

我说:“不认识。”

何冲说:“我就说嘛,他就是个学生,肯定不认识那些人。”

那人说:“那也比我们这些外地人强。小兄弟,你回去打听一下,有谁认识的,介绍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做点生意。赚钱嘛,是不?”

他笑了,笑得很得意。

我只好满口答应。

不几分钟,何冲一面下楼一面向我招招手:“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已经被鲁院录取了,不在这里上了。小兄弟,再见,啊!”

不等我说什么,他就下楼去了。

那是我最后见到这位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大诗人。那时,冬天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

我给他写过两封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


5.

新的一期文学社刊物《五味》又出刊了。

新的一期主要以我们下两级的学生作品为主,考虑到我们明年就要毕业了,特别选拔了一批人,让他们的作品与全校师生见面。

作为诗歌版的编辑,我没有在上面发表我的诗,一方面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很长时间写不出一首诗来,另一方面,我不想在我兼任诗歌版编辑的时候发表我的诗。

我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刊登在这一期上,故意把它写得让人看不懂,而且换了一个笔名,因为整个一期刊物没有小说稿件,我不想在把这期刊物送给作家班或其它地方时,它只充满了短诗和散文,没有小说算什么文学刊物呢?


很快,那篇小说有了回响。我在有一天上楼的时候,在三楼楼道被我的中学同学李勇拦住了。他在英语系。

李勇不由分说把我拉进他们班里,那里聚集着一堆女生,正叽叽喳喳地热闹着。李勇使劲一推,把我推到了他们中间。

“交给你们啦。”他笑着对那帮女生说,“大作家,就是他。”

我摸不着头脑:“干什么?”

那帮女生鸦雀无声,看着我,没有人说话。

“干什么?”我一边往出退,一边问李勇。

李勇急忙拦住我,“别走,别走。她们要见你。”

“见我干什么?”我反应过来,他在恶作剧,抽空向外跑。

李勇拦不住了,赶忙跟她们说:“你们怎么回事,人我给你们叫来了,你们傻坐着,我可不管了,啊。”

那群女生中有两个站起来,拦住我:“我们想让你签名。”

“签名?!”我更惊讶了。

“签个名吧。”她们手里竟然拿着日记本和钢笔。

我急忙向外跑,我说:“你们搞错了吧,我又不是什么名人。”

一个女生追出来:“那篇小说是你写的吧。”

我停下脚步:“是啊。”

“签一个吧,签一个。”她执拗地要我签字。

没办法,只好在一页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名字。然后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回到教室,我的心砰砰直跳。这种事,还是第一事经历。

可见,文学社的刊物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坐下来,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把《眼之魁》那首诗交给校报的王教师,请她发在校报上。

那么,有一个人一定能看懂,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对,就这么办。


不久,那首在王朴家里写的《眼之魁》在校报发表了,邓林拿着报纸坐在我对面,“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用报纸拍我的头:“苦命的娃呀,叔跟你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何苦自找苦吃,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要吊死在一根苗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旁坐着的高穹正纸上乱写着什么,他指着写的东西给我看。

我低头看,那上面写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的心砰然一动,看着他。

他说:“念啊,就是这句,回答他的话。”

我不念。

邓林俯下身子,看了一眼,扬长而去。

“谬论!”高穹指着邓林的背影,狠狠地说,“一个失败者的谬论。”

我哈哈哈笑起来。

但是,我没有等来什么。日子一天一天,苍白地过去,上课,下课,吃饭,睡觉,这些人,这些事,没有变化。

我甚至再也没有遇上那双谜一样的眼睛。


一个叫王保卫的人帮我介绍了陕西师范大学的一个诗人,我们一起去拜访他。

师大的图书馆迎门而建,非常古朴。绕过图书馆,第一栋楼就是十号楼,中文系的宿舍楼。

在二楼的一个宿舍里,从一堆嘈杂的声音中,站起来一个个子不高,冷静文气的男生,他好奇的目光在打量我们。

“丁小村,是我们师大最有名的诗人。”王保卫说。

我打量着他,他也在打量着我。

“我是西安大学文学社的,我叫逸子。”我自我介绍道。

“请坐,请坐。”杂乱的宿舍里,挤出一块地方,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

我简单地介绍说,想搞一个大学文学社的联展,来联系一下他。丁小村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的热情越来越明显。

“好啊,好啊。这是个好想法。”他兴奋起来。

他的反应跟我初次见到夜林、木矛时,竟然一模一样。

“我觉得有必要把西安所有大学的文学社联合起来,让大家在一起写作、交流、提高。”丁小村表面文文气气,可是一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听。他的话里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信息,不明白的事情。

那次见面,我们一下子聊了很久,快要熄灯时,我才不得不告辞出来。

这位在一九八八年结识的诗人、作家,成为了我一生的挚友和伙伴。


我又去了政法学院,外院,邮电学院,南郊的大学我几乎全跑完了,但是收效不大,只有师大有所收获。

在政法学院,我看到了他们的校文学社刊物,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决定再也不去那里找人了。而外院和邮电学院,连文学社都没有。

算了,我得去和夜林、木矛他们碰个头,把进展汇报一下。

到了交大,先去找了一个中学同学,他把我带到了夜林宿舍门前。

夜林热情地迎接了我们,向同宿舍的同学做了介绍。他们看到我们要在宿舍谈话,一个个夹着书本离开去自习了。

我把联系的结果跟夜林说了,夜林说,挺好,他们也联系了几个学校,只有纺院还行,陕机院没有找到人,还正在找。他说雁塔路上有好几所大学,冶院、矿院、地院,还没有联系,问我有没有熟人。要是少了这几个主力学校,诗展肯定是不全面的。

聊了一会,夜林说:“我们去找木矛吧,一起坐坐。”

于是出了宿舍,向木矛的宿舍走。在宿舍没有找到他,于是又向教室方向走,正走之间,夜林看见一个人,喊道:“廷玉,廷玉,站一下。”

只见一个男生正在路上带着球往前跑,好像是要去球场踢球。听见喊声,他站下了,两手叉腰,一脚踩着球,微笑着等着我们。

夜林边走边说:“朱廷玉,比我们晚一届,诗写得很好。江南才子,琴棋诗画样样精通,还能踢足球。”

正说着,走到了廷玉面前,他向廷玉介绍。

廷玉笑着说:“老远就听见你说我的坏话呢,啊,几天不见,一套一套的。”

他说话很幽默,三句话里就有一个包袱。他的眼睛会说话,一眨一眨,就已经把很多内容都说出来了。

聊了几句,夜林说:“你不是踢球去吗?去啊!”

廷玉不好意思:“有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去。”

我说:“什么贵客,没事没事,你去踢球,我们当观众。”

于是我和夜林就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看廷玉踢球。

一边看着,一边讨论着诗展的事。夜林说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见一下沈奇教师,接着把沈奇的情况向我介绍了一遍。

“韩东,知道吧,是沈奇的同学,他们关系可好啦。韩东现在可红啦,自从前年诗展以后,成了带头大哥啦。”他眉飞色舞,讲得头头是道。

我不知道韩东是谁,但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听着。

一边聊着,一边看着廷玉在球场里纵横驰骋,下午的风吹着,有点凉,但非常舒服。我仰头看看,太阳已经要落山了,于是告辞。

约好了下次一起去见陶醉,起身离开交大,回家去了。


6.

韩东,韩东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看过他的诗。为什么这么多人,作家班、文学社,这么多以诗人自居的家伙,从来不在我面前说起?

下午刚吃完饭,我就冲出校门,来到陕西省图书馆。

我在目录簿上查找,但是“韩”字的那一栏作家里,没有这个人。

到文学类图书里寻找,没有。

看来,这个家伙是新出来的。

我沮丧地坐在椅子上,信手拿起一本文学刊物,一目十行地看着。


就在这时,我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我看。抬起头,我看到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能笑,我觉得不可思议。

在我的意念里,那双眼睛是神话一般遥远和冷清,现在,它就在我的对面,望着我,笑笑地,仿佛有一种可笑的事情发生着,止不住地欢乐。

是她!

我全身像被凝固住一样,只剩下思维还在活跃着。

“你在找什么?”她第一次跟我说话,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风。

“韩东!”我脱口而出。

她看着我,眼里的笑意慢慢地褪下去了,恢复了平静。这时,我才真正地近距离地看到她那张熟悉而又陌生,梦萦千遍却从未面对过的脸。

“看你火急火燎的,我不以为你在找什么重要的文章。原来是在找诗啊。”她又笑了,她一笑,脸上两个酒窝便显现出来。

我坐着动不了,我不想动,我想好好享受一下这个时候,这像梦中一样。

我想面对着这一双眼睛,永远都不动一下。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然了,避过我的目光。

我缓过神来,轻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复习啊,快考试了。“她回身一指,后面有好几个,好像都是他们班的同学。

其中一个向我扬扬手:“社长好!“

我的脸差点红到脖子根上。

沉默,图书馆里静得很,我手托着杂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翻来翻去,除了制造了一些噪音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人说话。我想抬头看着她,可是对面和后面都坐着她的同学,刚抬起头,就看到一双目光射向我。

正当我如坐针毡的时候,一个硬皮笔记本推到我面前。

笔记本打开着,上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

“有关大雁塔,韩东……”

是诗。

我抬起头,一只手缩了回去,我只看见粉红色的袖口上有一双小小的白色钮扣。

“这个看过吗?”她问。

“没有。”我低下头,急匆匆地浏览着。

看完了,没看懂。我愣了一下。

又看了一遍,还是如坠雾中。

她又笑了。

我抬起头,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在欣赏我的茫然。

我向后翻了一页,是另一个人的诗,再向前翻了一页,也是另一个人的诗。

“只有这一首?”我不甘心。

她点点头。

我又低头,凝神再看一遍,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好吗?”她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头看着她,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充满了温情和友善,嘴角的笑意温暖而坦荡。

“你能借我只笔吗?”我问。

她把笔和纸推到我面前。

我急急忙忙地抄了一遍,把纸笔还给了她,把笔记本推到她面前,冲她笑笑。

“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指了指后面的同学。

“那我走啦。”我下午还要去见王朴,他已经到学校找了我好几次,我不在。

她指指我的头,捂着嘴又笑了。

我不明就里,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头发太乱了。”她小声说。


那个冬天,西安像一个冰窖,只有那一缕温暖,如昙花一现,便无影无踪。

我每天都去图书馆,每天坐在那天遇见她的地方,希望能再遇见一次。可是每天我都是坐到了夕阳西下,路灯亮起,工作人员关闭了所有的门户后才怏怏离去。没有她的踪影,再没有她的一丝气息。我坐在那里,抬起头来,装作看见了她笑眯眯的眼睛,在心里会心地笑上一会儿。有时在梦中,也能看见那双笑意荡漾的眼睛,醒来时屋顶空空荡荡,只有斑驳的路灯投影在头顶的天花板上。

我失魂落魄,不知如何是好。邓林时时地看上我一眼,“唉——”,长叹一口气,摇头离去。他有时会继续陪我坐在校门口的花坛上,吹着口哨,看着进进出出的男女同学,轻松而放浪,像极了高年级的学痞。

我手里攥着那张纸,上面有韩东的诗。我不用看就能背下来,清楚地知道哪一个字在纸上的哪个位置。我可真笨,要是当时向她借那个本子不就好了,可以以还本子的名义再见她一面。后悔已经晚了,现在,只能看着这张纸,闻一闻上面的气息。

“写信啊。”杭健说,“怎么这么笨,你知道她是哪个班的,也知道名字,写信不就行了。”

我叽呤打个冷战。

邓林白了他一眼:“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杭健落荒而逃。上次邓林的事,就是他力主写信的。信写完了,邓林也彻底凉了。

“把文学社的事交下去吧。”我跟邓林说。

“好啊,现在已经把八八级的编辑都找齐了,下一期只要让他们主编就行了。不过,你这社长的大位传给谁呢?”

“有没有合适的人?”

邓林摇摇头。

我沉默了。



四、 


1.

头发太乱了。我在镜子里看着,从台面上拿起王朴的梳子梳了几下,更乱了。

“干什么哪,打扮个没完了。”王朴在外面喊,“快来喝酒。”

我对着杂草般的头发叹口气,把梳子扔在台面上,从洗手间出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喝。”王朴指着我面前的酒。

我看着他的头,不由得笑了:“我以为我的头发乱,原来你比我更乱。”

“说这个干屁啊。头发乱怎么啦?头发乱就不是男人了?”他瞪着我,像跟我有仇似的,“不喝酒才不是个男人哪,是不是?”

我注意到,好些天不见,他好像瘦了好多。原来单薄的身材,显得更瘦削了,尤其是那张脸,好像好多天没有洗过,眼里血丝密布,可能是喝酒太多的缘故。

他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我不好再说什么,低头不语。

“你跟我说,你是个男人不?”他又问。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凝视着他。

“你说,你说,你是不是个男人?”

“是啊。”我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男人就该为朋友两肋插刀,对不对?”他又问。

“对啊。”

“那好,兄弟,我待你如何,够不够意思?”

“够意思。”我提起酒杯,在他酒杯上碰了一下。

“好,如果哥哥我被别人欺负了,你会怎么办?”

“那还怎么办,上啊,管他是谁呢!”我夸张地加大了音量。

“好,有你这句话,来,兄弟,干。”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预感到不妙,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喝完,干了。”他指我的杯子。

我很难受,指了指肚子。

“你是不是个男人,关键时候,这个样子,干了,干了,快。”

没办法,只好一饮而尽。

他在收拾东西,在里间。我听见“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应该是一把刀子。


晚上将近八点,王朴和我骑着自行车,来到西大附近的一个城中村。他让我把自行车锁起来,放到进村的路口边上,摸着黑向村子里走去。

王朴走在前面,三拐两拐,在黑暗中穿行,仿佛轻车熟路,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旁边。

房子只有一个窗户,亮着灯,里面静悄悄地。王朴走到窗下,听了一会儿。他招手叫我,我凑上去,不知他要干什么。

王朴低声问:“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我侧耳细听,没有,静悄悄地。

他挥手让我向后退,蹑手蹑脚地离开那个窗户下面,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

“听到什么没有?”他问。

我摇头,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在寒风中吸了两口。左右张望一会儿,他示意我别动,向前面去了。我看见他手中的烟头慢慢变暗,终于看不见了。

冬天的夜晚真冷,我穿得很少,被冻得嗦嗦发抖,站在巷道里,风不停地往腿管里灌。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王朴从另外一个方向转了出来。

“你再去下面听一下,看有什么声音。”他低声对我说。

我再次蹑手蹑脚地来到窗下,静听了会,什么声音都没有。退下来,冲王朴摇摇手。

王朴自己又去那窗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听着。窗户的光把他的剪影描绘出来,就像一个干瘦的老头。

我被冻得受不了了,不停地打颤。

忽然看见他招手,我凑了上去。

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看着他询问的目光,摇了摇头。

一起再退下来,他问:“你没有听到皮带扣的声音?”

“没有。”我很肯定。

“我好像听到了……”他犹豫着,似乎下不了决心。

我一不小心,一个喷嚏打出来,连鼻涕都淌了出来。

“你回去吧。”他说,“看你都成什么了。”

我巴不得这句话,出了巷子,骑上自行车赶快离开了那里。


太冷了,我的手脚都要被冻僵了,骑着自行车在回去的路上,拼命抵挡着寒风,还要小心路上时不时出现的冰溜子,以免被滑倒。街上冷冷清清,连每天川流不息的汽车这时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像我一样的缩成一团的骑自行车的人偶尔在街边掠过,脸上反射着路灯的残光。

快到了,加紧几步。拐过四府街那个弯,就看见学校大门了。风一下子小了,松了口气。就在这时,我看见学校门口停了一辆自行车,有个人正从后座上下来。

不用细看,我立即认出正从后座上下来的人是谁。

是她!

那是一个寒风料峭的冬夜,我忍着冷到骨头里的冷,冷冷地看着,她从一个人的自行车上下来,亲切地向那个人告别,走进了学校。另一种冷在那一瞬间贯彻了我,把我变成一根冰棍,呆呆地矗立在原地。

我清楚地看到她从自行车上下来,白色的羽绒服映衬着她娇美的脸庞,在路灯下,她的脸被映射出红红的色彩,她轻巧地站在台阶上,挥手告别,眼睛里充满了温暖和笑意,对着那个穿着一件黄色军大衣的骑车人。那人只有一个背影,那我从那背影里也能读到他的依依不舍。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记得我连同我的外衣躺进了被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我被送回了家,我爬在杭健的后背上,身上裹着周彤的棉大衣。邓林和杭健把我连拖带拽弄上了楼,塞进被窝里。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静静地躺着,听着外面客厅里的秒针在沉着地、一下一下走动,世界空下来,我空下来,什么都不存在了。


2.

再去学校的时候,已经是1989年的第二天。天依旧很冷,没有雪,没有雨,干燥的冷风在城市的街道上奔驰,时不时地打在脸上,刀刮一样疼。我默默地走进学校,在车棚撑好了车子,默默地上楼,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人位置。这个位置的旁边,照旧坐着高穹。

没有人跟我说什么,教室里依旧很热闹,三五成群地在打闹、嬉笑,我像石头一样坐着,等待着上课铃声响起。它响了,教室里恢复了安静,老师进来了,熟悉的面孔,形式逻辑的课他讲得灵龙活现,我变成了形式,一块充当黑影的石头,一动也不动,不听、不说、不思考,保持着那个姿态,一直到下课。

高穹拍拍我,用眼睛询问我,我没有动。

“站起来,活动一下。”他拽着我的后襟往起提。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就是嘛,活过来,练功夫也要动一下,不能只打坐。”他笑着,观察着我的眼神。

我也笑笑,笑得很凄凉。

“怎么样,病好点了吧。”

我没有说话,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没有开封的“秦川大曲”,可能是班级元旦联欢会剩下的。我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胸膛里有股火,需要它。

我走过去,打开盖子,喝了一口。

凉,很舒服。

我继续喝着,像喝水一样,把大半瓶都倒进了嘴里。

还剩一点儿,我喘口气。高穹伸手把瓶子夺过去,扔进了垃圾筒。

第二节课就是在一片嘤嘤嗡嗡声中度过的,那种声音时远时近,时断时续,坚决而持续,把其它一切声音都抹去了,等我明白那其实是我身体里的血流声时,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口渴,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很渴,但一动也不想动。倒头又睡去。

又醒了,更是口渴。这是哪里?依然伸手不见五指,听不见人声,也没有一丝光亮。这是晚上吗?为什么连一点灯光都没有?

我试着动一下,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是在一张床上。伸手一摸,枕头、书,我摸到了床边,侧身下床。

就在这时,门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剪影,传来高穹那轻松、浑厚的声音:

“你醒了?”

“啪嗒”一声,他打开了灯。

亮光一下子照花了我的眼,我捂上脸,让眼睛适应一下。

“几点了?”我问。

“天黑了,该吃晚饭了。”他呵呵笑着,观察我的脸色。

我睡了整整一天。

洗完脸,我才发现,原来我是睡在一个箱子里,怪不得一点光都没有。

这是一个用木板打造的箱子,只不过很大,刚好放一张床,是高穹的房间。这房间在宽阔的厢房里,独立地自成一体,而厢房在一个四合院里,洗脸的水池在四合院的天井里。

我抬头望着天空,从天井望出去,天上碧蓝碧蓝,刚刚黑下来的夜空里,时不时可以看见射灯的光彩流过。

“走吧,吃饭。”

他带着我出门,拐过几条短短的巷子,前面就是麻家什字,回民街。


在一个小摊位上坐下,我慢慢地吃着一碗馄饨,胃里舒服多了。

高穹一面喝着一瓶啤酒,一面看着我,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

“小伙子,你酒量不错啊。一瓶秦川大曲,空腹下去,没有吐,没有哼哼,睡一觉就好了,哈哈……”

我苦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凝重起来,缓缓问道:“那个王朴跟你是怎么回事?”

“王朴?没怎么回事啊,挺好的。”

他探询的目光似乎要把我看透,盯了好久,才低下头去,慢慢地喝着啤酒。

“怎么了?你问王朴干什么?”在我记忆里,他对文学社的事情根本不关心。

他叹口气,狠狠抽了一口烟,眼光看着远处,把那口烟使劲吐出来,吹到远处:“今天下午,王朴到学校找你来了。”

又怎么样?我喝着碗里的汤,心里想。

“他提了把刀,说要剁了你。”仍然是那种缓慢而平淡的语气。

我含着口汤,吃惊地看着他。

他依然用那种平淡而坦然的目光看着我:“小心汤!”

我把汤吐到地下。

“为什么?”我问。

他呵呵呵笑起来:“那得问你呀。”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想找出点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你知道吗,他自己讲,他昨天到作家班去砍人了,砍伤了好几个。”

“不会吧——”我迟疑着。

“他的头上有伤,胳臂上还缠着纱布。应该是真的。”

“今天下午?”

“是的。下午刚下第一节课,他就冲进教室找你,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把整个楼道都惊动了,教室里的学生全涌出来看。”

我惊惧得目瞪口呆。

“最后,保卫处的两个人和建工系的两个人把他拼命拖下了楼。他在楼下仍然大喊大叫,满嘴脏话,全校师生都趴在窗户上看。他骂你,指名道姓,骂得非常难听。保卫处的人把他拖出校门,不一会儿,他又冲进来,让学校把你交出去,不然就要点火烧房子。”

我只觉得血液突然凝固了,心跳停了,手里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问:“后来呢?”

“小杰来了。”他吁出一口烟,仍然望着深不可测的地方。

“小杰?”我又吃了一惊。

“他把王朴连拖带拽弄出了学校,叫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我知道,小杰是通臂拳天水地区的大师哥,在他手里,王朴只相当于一只小鸡。

“后来呢?”

“小杰、赵红、还有我,我们三个人把王朴弄回了家。在家里,王朴仍然暴跳如雷,说跟你没完。问他是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说你知道,你心里清楚得很。”

我苦笑。

高穹看了我一眼,叹口气。他接着说:

“小杰跟王朴谈了很长时间,劝解了半天,王朴非常愤怒,后来小杰也急了,问他,这个事怎么才能解决,王朴说只有一个办法,让你去,他砍你三刀,就没事了。”

他停顿了一会,看着我惊魂不定的眼神,端着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你值了!”他忽然笑了,笑得就像遇见了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人一辈子,能交一个可以以命托付的朋友,不枉一生啊。”

“什么意思?”我不知他在说什么。

“小杰没有说什么,脱下外衣,站到王朴面前,说,三刀,砍我,我就是逸子。砍完,这事就完了。”

我又惊得差点跳起来。

“王朴也被吓住了,他没有拿刀,他说,逸子能交你这个朋友,值了。如果逸子能像你这么对他,什么事都没有了。然后他倒了一杯酒,满满的一大玻璃杯,说今天就交小杰这个朋友了,一杯干了,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小杰不能喝酒的!”我脱口而出。

高穹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他把烟灰弹掉,又叹口气。

“他喝了,端起杯子一口气就灌了下去。我和赵红怎么拦都拦不住。他喝完,把杯子叭地一下倒扣在桌子上,只说了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披上衣服出了门。唉,只走到楼门口,就倒了下去。”

我忽然泪如泉涌。

“他在哪里?现在在哪里?”我跳起来。

“坐下!”高穹突然大叫着,脸色铁青,那样子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我仍然站着,惊异地看着他那张突然不认识的脸。

“坐下!”他猛地把酒瓶重重往桌上一墩,震得满桌的盘碗跳了起来。一旁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们俩个。

我缓缓地坐下,用手捂着脸,以免自己的泪水滚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拿过来一只空碗,在碗里倒了半碗啤酒,说:“喝一口,还魂酒。”

我哆嗦着把那碗酒一饮而尽。

他叹口气,又给我添上。

他笑了,一种说不清的笑,又苦涩又释然。

“他在医院里,赵红在陪着他。现在应该没事了。抢救了一个多钟头,现在应该在睡觉。你去,会打搅他的。”

他淡淡地说,看着我泪流满面的脸。


3.

呕吐,不停地呕吐。

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把早上的酒也吐出来,把胃酸也吐出来。吐了一地,吐得鞋上、裤角上全是脏脏的食液。

我坐在台阶上,在黑夜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吐。

冰冷的街道,冰冷的石阶,冰冷的城市,冰冷的心。

夜深了,昏黄的路灯无知无觉地照耀着这冰冷的柏油路面,灰尘、脏水和污黑的冰溜子在路上铺陈着。我的自行车翻倒在路边,在一丈之地,我已无暇理它。吐,发狂一样呕吐,把一切都吐出来,吐给这肮脏的城市。

泪水会时不时地自己冒出来,不去管它,让它流,让它狂奔。胃里的抽搐一阵接一阵,仿佛一片一片的乐曲,会自己奏响,时高时低。吐!

然后是昏睡,昏睡一会儿,又被这乐曲叫醒,继续吐。

昏睡之中,天旋地转,一个顽固的声音在脑子中鸣响,好像一种哨音,从太阳穴那里发出,震得耳膜狂跳。啊,天在哪里,地在哪里,一切好像都倾倒了,都在疯狂地变幻。旋转,旋转,倒在地上,敞开衣领,让冷风吹,吹着发汤的胸膛,让风冷却,冷却这狂躁的火山。

昏睡,迷迷糊糊,一只手摸上我的脸,睁开眼睛,一张陌生的脸在眼前。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把自行车交到我手上。挥手让我走。


风还在吹,还在吹。酒醒了,我在哪里?这是哪里?

我记起来了,我要回家。我告别了高穹,执拗地不听他的劝告,坚决要回家。可是,这陌生的街道是哪里,我到了哪里,然后就摊倒在路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哪里,这条路怎么这么陌生,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不是回家的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前面是什么地方?

我看见了省人民医院的牌子,在黑夜中,那灯箱上面的红十字光亮夺目。

对了,我是要找小杰。高穹始终不告诉我他在哪个医院,我就一直奔人民医院来了。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个地方。

我来到医院门口。门关着,传达室里亮着灯光。敲门,很久,一个头脑从拉开的玻璃窗里探出来。

“关门了,明天再来。”窗户关上了。

走,继续走,只能回家去。

回到家里,浑身像空空的皮壳子,瞥了一眼钟表,两点十五。


一觉醒来,静悄悄地。

被子蒙着头,捂得呼吸都不畅了。伸出头,听了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秒针在走,“咔嗒,咔嗒”,好像有鸟叫,在窗外,零零散散,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下床,像被抽空的塑料袋,软塌塌地。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脑中嗡嗡地响着,抵挡着这鸣叫,缓缓地走了几步。

拉开抽屉,里面全是诗稿,全是。双手一撮,把它们全都抱出来,扔进一个铁桶里,点火,提着铁桶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让烟在卫生间里蒸腾。

全烧掉,全部,一个都不剩,把所有的本子都撕碎,扔进火里,看它们熊熊燃烧。

王朴、晓梅、何冲,你们见鬼去吧。

我不要再写诗了,我再也不写了,永远都不写了。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又被泪水模糊了。

大病一场,等到到学校时,考试已经开始了。

期末考试,两天一场,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我才出现在学校里。

瘦削的脸,苍白的脸色,起泡的嘴唇,呆滞的目光,行尸走肉一样的,不说,不笑,不看,不听,跟谁都没有一句话。

邓林坐在我对面,说了几句什么,没有响应,他走了。

赵红远远地看着我,我看她的眼神应该跟看墙壁是一样的,她回过头,捂上了脸。

杭健过来拍拍我,没有反应,他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脸,走了。

他们在窃窃私语,在议论我,我知道,我不关心。

我已经死了。


寒假来了,世界变得空旷起来,无处可去,无事可干,不想看书,不想说话,不想,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坐着,就这样面对着一张空空的桌子,看那上面的木纹,一道道,像一些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连好多天,就这么不疼不痒,像一只空空的袋子,枯坐,枯坐。

突然无法忍受,出门,四下望望,灰蒙蒙的天,脏乱不堪的地,又回到房里,继续枯坐。

上厕所,突然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吃了一惊。

这是谁,刀削一样的脸,头发像一堆杂草一样盘踞在头上,苍白的嘴唇,深陷的眼窝?

这个人,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笑了,这不是个死人吗?干嘛还活在世上。

骑上自行车,我要回家里去。

我的家,我以往十七年生活的故乡,不在这里,在那片沟壑纵横,又郁郁葱葱的黄土原上,在富平,在我那童年和少年纯真的伙伴中,在他们的笑容里,在他们幼稚的游戏里,在他们摔打着的草地和庄稼里,不在这里。不在这沥青和水泥构建的丛林中,不在这人心险恶的城市中,不在这人面兽心的楼房里。

我走。

离开这里。

穿过整个城市,一路向北。


穿过城市,穿过以往熟悉而又陌生的异乡。穿过光彩四溢的小寨,穿过熙熙攘攘的南大街,穿过枉自矗立的钟楼,穿过北门,穿过曾经笑意盈盈的龙首原,穿过一条河,又一条河,四周白茫茫的田野,空气像潮湿的水雾,一下子灌进胸膛。

累了,非常累,腰酸腿疼。

我骑了多远了,我不知道,前面灰蒙蒙,后面也是一片白茫茫,整个路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已经过了渭河了,前面的坡又大又陡,我上不去了。

就要到三原了,我停下来,累啊,只觉得全身都被掏空了,连动一下都不想动。

我坐在路边的一个路碑上,坐下来,身体不听使唤一样要倒下去。抽出一根烟,点上。这是什么味,又苦又涩。向田野望去,近处,幼小的麦苗像一些无辜的败兵,身上裹着厚厚的尘土,一点生气都没有,不远处,是一块坟地,飘扬着一只崭新的白幡,坟地上着几个新新的花圈,几个身穿重孝的人,正跪在前面,点燃一沓白纸。

那是一群为新逝去的人举行的仪式。纸张燃起,纸灰像一片片蝴蝶,随风飞舞起来。

我忽然感觉那燃烧的仿佛是我。

我望着那纸灰,片片飞舞,在空中,像漫无目的的飞蛾,一会儿舞向高空,一会儿翻卷而下。那些人又点着了花圈,纸灰更多了,更稠密,冲向空中。

一个小孩忽然追逐着一团飞舞的纸灰跑了过来,在麦田里,伸手要抓那些舞动的精灵,可是一阵风把它们吹向路边,他一直跑到离我不远的地方。

他突然站住了,看着我,一双大而亮晶晶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他笑了,笑得灿烂无比,指着我的头上。

我的头上一定落着纸灰。

我也不自觉笑了,看着他。随着这一笑,我的心忽然很痛。

他跑过来,伸手抓我的头发,他没有抓到,他还太小。

我把他抱起来,让他伸手去抓。他抓到了,可是,那片灰烬在他手里变成了粉末。

他一定在迟疑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另一只手搓着黑黑的手掌,疑惑不解地沉思着。我把他放下来,从路边的杂草上轻轻捻起一片纸灰,放到他张开的手掌里。

他笑了,看着我。

我也笑了,看着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小巧而白皙的鼻头,开心地笑了。

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那片纸灰飞了起来,那小孩叫着又去追了。

我看着他,这个不知名的小孩子,他一路追着,跑远了。

我忽然感到胸膛里一阵舒畅,随着那轻轻一笑,我活了过来。

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我把烟头使劲地弹出去,站起来,伸了一下腰肢,朝天空喊了一声。


4.

咚,咚咚。

门开了,王朴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老子。

门关上,昏暗的屋子里,只能看见家具的轮廓。

“啪嗒”,我开了灯。

王朴穿着秋衣秋裤,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那张常坐的沙发上。

他的旁边有一杯喝了一半的酒。

坐下。

“什么事?”我问。

不吭气。

“说吧,我来了。”

王朴直勾勾地盯着我,不说话。

老子把羽绒服的扣子解开,脱下来,放在沙发上,斜靠着沙发背,舒服地半躺下来。

沉默。

“什么事?”老子终于忍不住了,怒吼一声。

王朴瞪着老子,眼里的怒火也燃烧起来。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给何冲找房子?你知道不知道,你找的房子就是他,他,他们奸夫淫妇幽会的地方?”

什么东西?什么奸夫淫妇的,说什么哪?

老子如坠雾中。

“你这个东西,我王朴待你不薄,你为什么欺骗我,你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外人,帮着一个根本不知道底细的人欺负我?”

老子更听不懂了。

“什么话,到底怎么回事?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他相信了。

“你是不是给何冲找了一套房子?”他问。

“是啊。”我说。

“是不是那天我们在西大旁边去的那一间?”

“不是。”我说。

“不是?”他有点惊讶。

“我找的房子在含元路上,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我们去的地方是在城中村,是一个民房,两个相差十万八千里。”

王朴愣了,愣怔了半天。

“你说的是真的?”

“房子是我的一个同学,家住通信局家属院的,那房子是他父亲的一个同事的,因为他的爱人重新分了一套更大的三室一厅的房子,搬过去住了。那房子是我的同学介绍给我的,不信,我叫他来。而且,我找的这套房子,他根本就没去看过,更没有租下来。”

王朴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

“你不知道,我那几天思维不正常了,我,我,我……”他抹了一把脸,忽然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十年了,”他忽然长叹一声,不去管那泉涌的泪水,拿起身旁的酒一饮而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是西郊棉纺厂的一个纺织女工。我为了她,离了婚,跟家里人闹翻了,现在都不说话。我把她从工厂调出来,先是调到了《少年文艺》编辑部,又调到了团省委,给她找了一份再好不过的工作,让她出名,让她过得比我还好。她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知道吗?”

我呆坐着,这些,我都知道。他为了晓梅姐,已经付出了一切。

可是,又发生了什么?难道晓梅姐?

“她跑去跟何冲睡觉!”王朴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端起杯子又要喝酒,可是那里面已经没有酒了。

什么?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王朴咬着牙,嘶吼着,他内心的仇恨仿佛要把牙咬碎一样。

我明白了。他确实曾经到作家班里提着把刀砍人,我知道他为什么发疯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像个傻子一样,到窗口听动静,我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内心在苦笑。

晓梅姐!那个美得像画里人物的人,那个我觉得纯情得像纯真少女一样的姑娘,她是……

可是,她毕竟是个诗人啊。

一个内心充满理想和美景的人,虽然她的诗我不认同,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在文化中熏陶,在文学里成长的人,不然,她怎么会写诗?

“贱货!”王朴咬牙切齿。

“一定是你想错了!”我说,“你亲眼见过吗?你捉奸在床吗?你肯定是心里有鬼,疑心太重……”

“疑心太重,你知道个屁!”王朴激动地站起来,“这是第四个了,你知道吗?她一方面跟我好,另一方面勾三搭四,每次我都原谅了她。何冲,表面上道貌岸然,那是个坏透了的坏种,他就是因为睡别人老婆才从东北被赶到这儿来的,你知道吗?奸夫淫妇!”

他看着我将信将疑的目光,突然明白了:“啊——你这个傻子,纯情的大学生,你一定在想,那贱货写的一手好诗,就一定是个好人。呸——”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陕西第一女诗人,哈哈,你们这些傻瓜,是吗?我要是个女的,我才是。”

他忽然垂下双手,眼望屋顶:“我左手李清照,右手苏东坡,为了她,我成了两个人。左手李晓梅,右手王朴,哪一首诗不是我挑灯熬夜,左思右想……”他忽然冲进里屋,抱出一大沓文稿,哗啦一下全堆在茶几上。

“看,这都是我的,我的。”

我没有看,一个字都没有看。

我缓缓地起了身,站起来,把衣服穿在身上,走向门口。

我再也不想听这些了,我再也不想见这些人了。我只想吐!

他看着我,眼光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等等——”他喊着,转身又进了屋里,拿出一件东西。

“你看,我都给你办好了,你拿着,你拿着。”

那是一张盖着钢印的证件,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证,照片和名字都是我。

我笑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你啦!”

我回手关上了门,出了楼门。在楼门口揭开那栋楼的垃圾筒盖子,把那张证件扔了进去。


5.

开学了。

阳光灿烂。虽然还是冬天,但春的气息已经从那些跃跃欲试的柳树枝梢冒出来,一点点,探头探脑,护城河里的冰也随着越来越温暖的风成了零零散散的冰块。

这个学期,将是我们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主要的任务是实习。

实习时期有个好处,就是没人管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于是我便只要打个电话:“老师,我有点事,今天不去了。”便自由了。

我去找同学玩。

下棋、打牌、打麻将、打乒乓球、学踢毽子,到处都欢声笑语,我几乎把所有实习的同学的地方都玩遍了。一想到就要毕业了,同学们都像我一样,没几个认真实习的,都在互相窜来窜去,找好玩的地方。毕竟,以后再想玩,就没什么机会了。

我再也不写诗了,我要远离那个肮脏的圈子,我要像个正常人一样,我要庸俗到底,变成一个彻底的小市民,为生存和钱而奔波,为占一点小便宜跟人吵架,为一点小利益争夺,为找一个好工作去行贿。我要抽好烟,吃好吃的,变成一个势利小人,被人憎恨,被人害怕。我要变成一个合格的城市人,住楼房,吃市场上的菜,到旁边的小饭馆请客,早上锻炼,晚上散步,有三套衣服,每天都换。我要找一个家境优越,面目光鲜,收入稳定,门当户对的女人当老婆,跟她一起逛街,跟她一起买衣服,我要挣钱,挣很多钱。我要……

我痛。

我痛……

我心中的伤疤,不要揭开了。

今日有酒今日醉,想那么多干什么。


玩了近一个月,每天都像坐碰碰车那样,这儿一个高潮,那儿一个高潮,没有时间让自己闲下来。该收收心了,该去像模像样地上几天班了。于是,在玩了半宿麻将,只睡了三四个钟头的早上,骑着自行车去实习单位上班。

刚拐过西大街的街口,迎面过来了两三辆自行车。一看,原来是中文系低一级的同学们。老远,他们看见我,就打招呼。

“有你好多信,你快回学校去看看吧。”一个同学向我喊了一句。

信?

是的,我一直信很多,但大部分都是退稿信。我已经不关心它们了,反正它们跟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转念一想,说不定会有亲戚朋友的来信呢。于是掉转车头,向学校驶去。

我没有信箱的钥匙,来到学校才看到,我们班的信箱已经满了,信箱上能插信的地方全插着,而外面的信几乎全写着我的名字,有两封已经破烂,胡乱扔在旁边的柜子顶上。

我把车钥匙卸下来,伸进信箱,轻轻一撬,信箱便开了。满满一抽屉信,几乎全是我的,只有四五封信,是其它同学的。

我一个一个看,那些信全是某某书刊选稿通知,某某笔会邀请,某某诗歌大奖赛征稿,某某书鉴征集,某某颁奖……去你妈的,我把它们全扔进垃圾筒。只有两封信,我拿在手上,一封是小杰从天水寄来的,另一封是从交大寄来的。

打开小杰的信,里面只有半页,说他没有事,不要牵挂,他已经到江苏去谈生意了,上次来没有见到,很遗憾。还让我把实习单位的电话告诉他,好经常联系。看了一下信上的落款日期,是春节前寄来的。

我叹口气,把它揣进怀里。

另一封信是夜林写的,非常简单,说三月五日,星期天那天,和纺院的陶醉去见沈奇老师,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

我苦笑了一下,今天已经是三月二十二日了。

刚想抬手把它扔进垃圾筒,犹豫了一下,还是揣进怀里。

一想到夜林那如春风一般的笑容,心里温暖了一下。

算了,不管它了。什么诗展,诗人,诗歌,拜拜了。


出了校门,不知该向哪里去,神差鬼使般地,又来到了古旧书店门口。矛盾着,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我已经要毕业了,不需要再看书学习了,我再也不写诗了,再不需要书了。还是进去看看吧,反正没有什么事儿,就当随便转转……

好吧,你就是想进去,给自己个理由吧。好吧,就当是最后一次,悼念那双眼睛,最后一次,跟谁都没有关系,就是站在那里,看一眼就走。

于是走了进去。

书店里静悄悄地,因为是早上的缘故,几乎没有人。沿着书架转了一圈,那股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色彩让我一阵激动。

书啊,书啊,从今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扭头出了书店,不想再看下去了,那怕是到护城河边去看人钓鱼,也不再看书了。

看了看表,十点二十,现在去实习单位,很不合适,还是到下午上班再去吧,跟实习导师撒个谎,说早上有事。

还有两三个小时,该干什么呢?

斜对面是春风电影院,正上演一部日本电影。不看。

电影院的对面,原来是一家卖衣服鞋子的店面,现在正在装修,几个工人搭着脚手架,在刷墙,把墙都刷成了红色。

红通通的墙,红色的屋檐,红色的门,在这阴灰的街道上,异常夺目。

这是要开家什么店面呢,为什么要刷成红色,看来不像是继续卖衣服的了。在一九八九年的时候,有人把整个房子刷成红色,就像一片灰色里的一个红点,格外引人注目。

该去哪里呢?学校已经没有了宿舍,没有了专用的教室,学校的图书馆就像个冰窖,没法呆下去。图书馆?对了,还有一张省图书馆的借书证,要去退了押金,以后会很少到这个地方来了。

于是转向陕西省图书馆。进了那扇黑色的大门,穿过飘洒着零星落叶的甬道,把自行车停在楼前,走进去。读者服务处的窗口开着,但没有人,窗口有两三个等待的人,走来走去不耐烦的样子,看来等的时间不短了。

那就等等吧,在期刊阅览室坐下,伸手去摸那张借书证,硬硬的一张卡片,拿出来,一张纸随即被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一首诗,是我亲手写在上面的,韩东,《有关大雁塔》。

对着那张纸看着,忽然很伤感。

走上楼去,坐在那张抄写这首诗的座位上,看着对面,仿佛看到那双春风化雨一样的眼神,好像看到她指着我的头:

“头发太乱了。”

我摸摸自己的头发,比原来更乱了。是的,我故意这样子的,我不在乎,谁会在乎呢?妈妈说,你的头发可以做鸟窝了,那就做吧,谁在乎?

坐着,坐着,把那天的情景再挪到这儿来——她坐在对面,笑意盈盈,她笑的时候,你一定觉得,整个世界都吹着那种徐徐的杨柳风,吹面不寒,甜香拂颊,再硬的石块都会被化掉。

可是……,一想到那天晚上那个穿大衣的人那种依依不舍、双目贯情的样子,心里忽然像针扎一样难受。那种关系,不用细想,就明白是什么了。

痛!

痛!

那是一种从内部发出的痛,一瞬间就能贯彻全身,无论你表面有多么强大,它都会让你马上紧缩成一团,变成一个不堪一击的空心袋,随风飘去。

起来,走。

下楼。

看着排队的人,好多,只有一个人在窗口服务,而且那态度就像外面的人欠他什么一样。再等等吧,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

走出楼门,外面是一个不大的广场,自行车就停在广场的一角。另一边也有一栋楼,好像是图书馆职工的宿舍楼,里面发出做饭时的香味。锅铲相碰的声音,葱花浸油的味道,辣椒被炸出来的扑鼻的呛香,从那里边传出来,把人从虚无拉回现实中。

感到有点饿了。

算了,还是先吃饭去吧。


缓缓地沿着甬道向大门外走,那长长的甬道,骑单车进来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长,步行的时候却觉得是那么远。

用脚踢着那些积在道沿边上的落叶,其实没有想什么,其实晃晃荡荡,百无聊赖,但不知怎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要出事了。

不明白是什么事,但却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放开大步向门外走。

刚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一个身影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看到那个身影时,突然就停下了,全身像通电一样,掠过一阵暖流。

于是看到了那双眼睛。

她依然穿着那件深蓝色的风衣,领子竖起来,不过这次不是背影,她一直盯着我看,眼光平静,在我抬头看见她时,她的嘴角显现了一丝笑意,像是打过招呼。

突然相逢,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6.

“你怎么在这里?”几乎同时出口。

我尴尬地笑着:“我来退借书卡。你呢?”

“吃饭。”她说。

我也正想吃饭,那么走吧。

我还没有说出口,她笑着问:“你吃过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

“那走吧。”她一指图书馆里面,抬脚向前走。

吃饭应该在外面大街上,怎么会向里面走。我正要说话,忽然明白了。

“你家是图书馆的?”

“是啊,你不知道?”她回头向我笑笑,“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怎么会知道,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当然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没有机会问。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跟你说话。

我有点犹豫了,突然跟着她到她家里吃饭,要面对她家人,应酬那些程序性的问话,寒暄,我有点不大适应。

她放慢脚步,回头看着我,她好像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别担心,今天我妈妈不在,就我一个人。下面条,怎么样?”

我大喜,加紧脚步跟上她。

“我妈妈在图书馆工作,这里有一间分配给她的宿舍,只在中午的时候呆一下,我家不住这里,只是中午的时候在这儿吃饭,休息一下。所以,每天中午我都是吃妈妈做的饭。”

我突然明白了,在学校吃饭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尽管我想尽各种办法在学校食堂那一条条排成长龙一样的人群中寻找,却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可真蠢!

“这儿的暖气特别好,比学校暖和多了,所以我们班的同学都到这儿来自习,冬天的时候——你不是见过吗?”

是吗?是吗?我可真是蠢,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只是找错了地方。

我一直在学校里寻找,不想却在这个距离学校不到一公里的地方。

上楼,开门,是筒子楼式的一间单身宿舍。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炉灶装在楼道里,一罐煤气,一张小小的案板和堆叠在一起的一些锅碗瓢盆。

“等一下,我去洗菜。”她脱掉风衣,仔细地把它挂在门边上的衣帽架上,挽起袖子,端着盆子到楼道中间的水房去了。

我打量着这间宿舍,干净整洁,比我见到的所有宿舍都要清洁,一切都中规中矩,除了墙中间有一张小虎队的图画。

小虎队是当年流行的台湾的一个乐队,在中小学生中相当受欢迎。

“你会做饭吗?”她回来了,麻利地切菜、开火、下面, 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面条就出锅了。

“我不会。我在这方面非常低能。”我说。

“是吗?”一边吃着面条,她一边用一种诙谐的语气说,“你们这些文人,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

“我不是文人。”我说,“不会是的。”

她奇怪地看着我一下,没有说什么。

“我去洗碗。”我自告奋勇,收拾起碗筷。

“好啊,去表现一下吧。”她去泡茶了。

端着盆子,来到水房,我慢慢地洗着碗筷,心里很甜蜜。

我没有这种经历,跟一个女孩单独相处,而且是一个我魂牵梦萦的女孩。

洗好了碗,按照原来的样子,我把它们摆放整齐。

她坐在床上,在玩一个随身听,戴着耳机,神态专注。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忽然想就这么一直呆下去,呆到天荒地老,呆到海枯石烂,呆到我们变成两块化石。忽然就醉了,醉在那种气息里,停止了思索,停止了想象,停止了世界,只剩下我的呼吸,一张一弛,像整个世界的节奏。

一切都飘远,不再真实,只有窗前那一张美丽的脸庞,像一弯明月,照耀着我。

好像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有那么几分钟,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她卸下耳机,在说话。

“喝口茶吧。”

我低头,发现桌上有杯茶,正冒着蒸汽。

她又笑了,她一笑,就仿佛春风拂面,甜香飘动。她说:“为什么你的头发总是那么乱?”

我一下子脸红了。这是第二次,她说我的头发。

“这是诗人的旗帜吗?”她格格笑起来,好像很开心,“我们班的女生说,要想写好诗,先得把头发弄成你这个样子,乱蓬蓬,乌扎乌扎地。“

我的脸更红了。原来我是她们的谈资。

“问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她笑着,笑容里另有玄机。

“什么?”我问。

“你一定要老实回答,不能撒谎呵。”

我当然不会撒谎。

“你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个笔名:逸子,是什么意思?”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上过文学史课吧?”

“上过啊,怎么了?”

“超佚绝伦,高华雅逸……”

“李白!”

“是啊,这是给李白的评语。我当时想,这八个字,我最多学会一个,就选了最后一个。”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们都猜错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猜什么?”我问。

她诡秘地一笑:“不关你的事。”

我听她笑完,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我不是诗人,我已经金盆洗手了,再也不写诗了。“

我看到她灿烂的目光慢慢变淡,变深,变成了一块纯黑的,像深不可测的深潭一样的深渊。

“为什么?“她叹了口气,眼睛眯起来,望着我。

我把王朴、李晓梅的故事讲给他听,一点都没有隐瞒。

她一手支着下颌,眼光看着我,随着我讲述的继续,她的眼光变幻着,一会儿,她扭头看着窗外,好像在思索什么。

我从来没有像那次那样,乖乖地,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对着一个师长娓娓道来,我仿佛不是对着一个人,而是对着一个神灵,对着一个阔别已久的亲人,诉说。

她听完了,眼光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就因为这个?“她问。

“啊?!”这个问题本身的挑衅性让我吃了一惊,我不知道是回答,还是惊讶。

我看着她,惊异地察看她的反应。我一番诉说,本来是想赢得同情和宽宥,可是,我从她的眼里读不出半点来。

她支着下巴,好像在跟我说,又好像是在跟一个不相关的人,语气平缓而且略带调侃:“你说你很笨,你确实很笨。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你并不是为谁在写诗,是为你自己。你写不写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跟王朴、晓梅,跟什么冲,跟你的那个小杰哥,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可是我不愿意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我变得……”

她打断我:“你写不写诗,都可以不跟他们在一起。”

我张口结舌。

我低下头。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

我写不写诗,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我因为他们而不写诗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起身,在收拾东西。快上课了。

我也站起身,随着她向门外走。

下了楼,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好像唯恐她会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已经快到了大门口,我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那首诗,你看到了吗?”

“你……,”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她笑了,转过身,消失在大门外。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像被铁钉钉住一样。



五、 


1.

我可真是一个彻头彻尾、地地道道、不折不扣,浑然一体的傻瓜!

我站在图书馆前,内心忽然觉得,像我这么一个人,怎么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像被不停地冲向一个一个浪尖,又抛下深渊的孤叶,无助,无知,而且无谓,听任那些未知的,不可掌握的人,将我推上去,扔下来,而内心的狂流又是那么肤浅,那么不堪一击,疯狂地席卷着我,带动着我,连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没有。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该干什么,一味地横冲直撞,随波逐浪。

我向谁宣布,我不再写诗了?谁在乎?

我向谁声讨,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折损在一群流氓手里,谁来听,谁来主张?

我又是如此煞有介事,好像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冤魂,谁在乎?

我哭了,站在那里泪如泉涌。


我抬头看着那些楼房上垂下的藤蔓,干枯的枝叶,那原先是绿荫繁盛的地方,现在一片枯黄,那是我么?那是我曾经的青春吗?它就要死去,它就要成为随风飘舞的残叶,消失在茫茫天地之中,再也无法复活吗?

我难以抑制地啜泣着,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少年,任凭眼泪滚烫地划过脸颊。面对着一块阴沉的天空,独自在那空无一人的停车场上,无法停止,无法遏制。

良久,我笑了,我轻松了,我明白了,我像一个获得了宝贝的孩子,向外面跑去。


我去找高穹,他说:“写是相,不写也是相;诗是相,人也是相。凡一切相,皆是虚妄。写就是不写,不写也是写,何必执著于相,而疏乎于本心!”

我说:“你念的是经吧,什么经还有这个?”

他笑笑:“佛即是你,你即是佛,有心即是你,有你即是佛。”

我摇头,苦笑一下:“这么高深的修行,我一点都不懂。”


我去找夜林,跟他坐在草地上闲聊,天南地北,无拘无束,他的谈话轻松亲切,就像一个久违的兄长,一字一句,不停地从眼镜框里面探出征询的目光,像是在讲述,又像是在探讨。

“比如这样吧,呵啊——,你想这样写,你又觉得不能这样写,你写出来了,你觉得没写好,可是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写,那就这样呗,这样就挺好啊。”

他的口音,总把“没”说成“昧”,我禁不住笑笑。他却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你有韩东的诗吗?”我问。

“有几首,就是经常见的那几首。你肯定看过的。”他把首说成“手儿”,我又笑。

“真是的,那几首没什么,我觉得于坚写得好,比韩东好,是的,比他写的好。”

“于坚?”我又不知道了。

“于坚的诗你看过吗?”他问。

我摇摇头。

“那你应该看看呀!那个《罗家生》啊,《尚义街六号》啊 ,都挺好。”他突然站起来,向路边招手,“廷玉,廷玉,到这儿来。”

廷玉背着书包正路过,看见我们就跑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大沓书。

“你们在这啊,搞什么活动,也不通知一声?”

“没搞什么活动,这不正在这闲聊呢嘛。对了,于坚那几首诗我给你,你放哪儿了?”

廷玉开始翻书包,翻来翻去没有找到。他拍着脑袋,“我想想,我想想啊——”

看来他总是丢三拉四。

“蔡劲松,蔡劲松!肯定是他拿走了。那天他问我要了,我忘记了,肯定在他那里。”

我说:“算了,等有了再看也不迟。”

夜林说:“走走走,去找他,顺便让你认识一下,也是我们学校文学社的,写诗,写得特别好。”


我们穿过草地,来到办公楼前。

在一间办公室里,看见了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一双深沉的目光,稳重而沉着。

“坐,请坐。”他拉开椅子,让我们坐。

夜林和廷玉都没有坐,因为只有两张椅子。我也不好意思坐,推让着。

廷玉一把把我按在椅子上:“你还客气什么?你远来是客,你坐。”

蔡劲松把夜林也按在一张椅子上:“你是师兄,你坐吧。”

夜林却站起来,说:“校报呢?你这儿应该有校报啊。来,在这儿。”

他从桌上拿来一张报纸,翻到一页给我看:“这是劲松的诗,你看看。”

蔡劲松一边倒水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随便写的,不怎么好,只能勉强看看。”

我拿起报纸,认真看起来。

正看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高个子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留着短发,相貌英俊,穿着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人。一看到屋里坐满了人,他伸手做了一个致歉的动作,再一看,全是认识的人,他一步跨了进来。

夜林急忙介绍:“方兴东,也是写诗的。”

方兴东过来,礼貌地握了手,拉着廷玉的手说起什么来。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蔡劲松只忙着倒水了。

“蔡劲松,我的诗稿什么时候搞完啊?”方兴东在问。

这间房子是学校的广播室,蔡劲松负责管理,办公室有一台电脑,没有事的时候,他负责给诗友们在电脑上把稿子打出来。

蔡劲松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几天太忙了,就没得空,还得等等。”

方兴东拍着他的肩膀:“忙吗?我怎么看几个女生的稿子都搞完了,只剩我们几个男生的没有搞,你这不是重女轻男嘛!”

“重色轻友,重色轻友。”夜林强调道。

大家全都“哈哈”笑起来,蔡劲松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

我好像回到了久别的自己人身旁,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2.

我等在通往图书馆的路旁。

“今天我请你。”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随着我向前走。到了一家饭馆,进去坐下。

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你那天是怎么啦?”她突然问。

“哪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做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笑嘻嘻地。

“古旧书店?”我问。

她点点头。

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啦,只是记得结果,忘记了什么原因。

“失恋啦?”她开玩笑,同时紧盯着我的眼睛。

我“扑“地笑了出来。我说:”你没有见过没谈过恋爱就失恋的人吧。”

她审视着我的眼睛:“应该有很多女孩围着你转的呀!”

我摇摇头:“一个都没有,我是孤家寡人。”

我想起来了:“那天应该是因为去不去作家班的事,心里郁闷。古旧书店我过去经常去,有很久都没有去过了,一到那里,感觉故地重游,一下子心情就激动起来。不是哭,是激动。”

她笑起来:“诗人感情丰富啊,连看到书都会流泪。”

看到她高兴,我试探着问:“你看到那首诗,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写的。”

她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会,说:“你是我见过的写诗写得最假的人。”

我差点把一口面喷到桌上。

“不高兴吗?”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这个人很难打交道的,从不说人好话,不高兴可以走。什么都不用说。”

我涨红着脸:“什么叫写得最假?”

“我们这些人,写诗的时候,是什么就写什么,很原始,就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写,读起来不像诗,像散文,但是很真实。你写的那个,很多词藻,堆在一起,看起来很华丽,其实是一堆塑料片。”

我没想到,这个评价,这可真是尖酸刻薄到极点了。

继续低头吃着面,我内心很不是滋味。

“不高兴了?”她笑着,“不舒服了?被人家说几句就受不了了?”

我抬起头,本来想说“没关系”,可是一看到她那双眼睛,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你不管怎么说我,我都喜欢听。”

这回轮到她涨红了脸,低头吃面了。


吃过饭,一起沿着西大街向前走,都不怎么说话。

其实,我很想说话,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想随着她走,一直伴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拐过广济街的路口,前面就离学校不远了,她停下来,看着我,不说话。

我知道,她要去学校了,这是告别。忽然心中很难受,觉得再也没有机会这样一起走路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一定有一种伤逝,蒙着一层哀伤,表面上却在微笑,对着她,在笑。

她叹口气,忽然说:“到环城公园走走吧。”

我欣喜若狂。

走在护城河边上,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认识夜林、丁小村和交大那些人的事儿,我告诉她,我们正在筹备一个诗展,想把全西安的大学生文学社联合起来,让所有人的作品汇总在一起,互相学习,互相提高。我们已经联系了好多大学,不久可能就把这些人组织到一起了。

“原来是你们在组织啊?”她欣喜地说道,“前几天,我同学还问我,有一个什么大学诗展,在哪里办,原来是你们在搞。”

“是吗?”我问,“他是哪个学校的?”

“矿院的,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他酷爱写诗,经常给我看。”

“好啊,那赶快联系一下吧。”

她点头:“其实他一直想找你聊,他特别喜欢跟写诗的人交往。我把你的诗都给他看过,他说能写到这个水平的,应该是很有想法的。”

我忽然心中酸酸的:“他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她失笑了,“随便一个同学,你就觉得是男女朋友,什么想法嘛。”

突然她板起脸:“我男朋友是搞体育的,你不要有什么非分想法,否则会吃不消的!”

我像被重拳击在了头上,眼前一黑,脸色铁青,一下子变得木呆呆地,愣在原地。

我想起那天晚上,那个穿着大衣,送她回学校的人,那个高大的身影,内心的苦涩像泉涌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我缓了过来,抬头看着她。

她好像一直在观察我,见我看她,把头偏过去。

“那麻烦你联系一下你的同学,我可以去找他。”

“好啊。”她答道,目光望着护城河的水。


第二天,在图书馆的门前,我没有等到她。

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出现在那条大街上。我从中午等到下午,在大街上徘徊,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我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转悠了好几天,忽然想到了王朴,想到了李晓梅,想到那天晚上,我和王朴在那扇窗户下,我冻得像灵魂出窍一样,而他却像是对刺骨的寒冷无知无觉。

一直到过了一周的周二,我才看见她提着一个饭盒匆匆地走了过来。

她看见我,微微一笑。

“联系好了。”她低头去翻包,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某栋楼某个宿舍和一个人的名字。

把纸条递给我,她问:“你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去。”我说。

“正好,送我回家。”她说。

我奇怪道:“你家是矿院的?”

“不是,矿院旁边,冶院的。”她指着图书馆说,“你等我一下,我把饭盒放回去。”

在去冶院的路上,她对我说,她父亲是冶院的教授,她还有一个弟弟,长得很像小虎队里的一个虎,所以她的妈妈把小虎队的画像贴在宿舍里。在中学的时候,她是文学社的组织委员,他们中学的文学社也有很多人。现在这些人都分散到各个大学了,其中冶院、矿院、地院、陕机院、基大等等,都有同学,也都对搞诗展很有兴趣。

“其实,我写诗写得很差。”她说,“一到大学,发现这么多写诗的,一个个水平都比较高,所以下决心不写了,免得丢人。”

我劝她继续写,人人都是在学习中进步,没有谁是天生就会写的。

她说家里事情特别多,没有时间。她说母亲的老家出了些事情,回家了,几个星期都没有解决完,她每天要辅导弟弟功课,还要给父亲做饭。表哥在春风电影院对面开了一个店面,需要帮忙,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去悠游自在地考虑什么诗情画意的。

我想起来,春风电影院对面有一间房子正在刷墙,全都刷成了红色,是不是那家店?

“对啊!就是那家店,是我表哥开的。他以前在旅游单位上班,最近刚辞职下海了。那个房子还是我帮他找的。”

“我知道。”我说,“在古旧书店旁边。”

“对。我以后没课的时候,都在那里当营业员,你可以到那里来找我。”


3.

经过联系,矿院、冶院和陕机院的文学社都联络上了,像其它学校一样,他们热情高涨,都把自己文学社的刊物交给了我。

蔡勋是个非常热情的人,个子不高,说话带着南方口音。他听说我来了,站在校门口迎接。

他带着文学社的刊物,一个一个向我介绍里面的作者,某某在某系某班,某某在某个楼上,他了如指掌。我有时听不大懂他的话,用探询的目光看他一眼,他马上就笑了:

“我的普通话不行,不过这不影响写诗。”他说,“其实写诗的时候更多的用的是自己的母语——方言,思维方式也是。”

他发表着自己的看法,热情洋溢。


而冶院的王海龙,在找了好几次以后,才在一个阶梯教室找到了他。

“我写得不好。”他说,“我们学校有很几个写得很好的,回头我介绍给你。”

“没关系,主要是交流,互相交流一下,提高写作水平。”

他坚持不给我他的诗稿,让我下次来,他会把所认识的水平高的诗交给我。

于是,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笔名叫水远的人的诗。

我一下子被那深邃而灵动的词句给打动了。

“写得好,真好。想不到你们学校还藏龙卧虎,有这么一个高人。”

王海龙说:“本来想介绍你认识一下,可惜不巧,她今天不在,出去了。”

我说:“没关系。下次我再登门求教。”


我把这些都拿给夜林、丁小村、陶醉看,从中挑选水平高的人,一起筹划诗展的事情。

“我们出刊物需要钱啊。”木矛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拉点赞助?”

对拉赞助的事情,我们都不在行。

“过几天,有一个企业家要来学校做报告,我们可以找他。”夜林忽然想起来。

“好啊。”我说,“企业家赞助一下,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解决资金问题了。”

大家一致同意。

谁去呢?

我推举木矛去,在我眼里,木矛沉稳敏锐,办事肯定比我强。

木矛让夜林去,他说夜林说话亲和,重点突出,能够应付各种情况。

夜林让我去。“你去最合适。”夜林说,“你是西安人,可信度高,又能很好地交流。”

木矛也赞同。

“好吧,我试试。”我看推不过去了,慨然应允。

我们一起到蔡劲松那里,探勘那个企业家要做报告的地方。蔡劲松负责报告时的音响,他指着讲台说:

“你就呆在后台,等到报告做完了,你走过去,让他签名。签名的时候,你就跟他说这个事。那时候,他肯定会同意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没问题,一点点钱,马到成功。”

我有点紧张,设想着各种意外情况出现,该怎么应对。

到了那天,那个姓彭的企业家来了,对着二、三百人讲课,企业如何做好,如何把握商机,如何要有毅力。我和夜林、蔡劲松坐在后台,一面谈论着,一面等待演讲完毕。

讲演刚完,掌声响起,同学们站起来准备离场,我走出去,跟着几个上台要求签名的同学一起走到彭总面前,把我的笔记本递给他,请他签名。在他签字的时候,我提出了想要点赞助的意思。

就像蔡劲松预料的那样,他马上答应了。并把我介绍给他的女儿,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让她来处理这件事。

这位小彭总在我不断坚持下,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他们公司的地址和电话。

“没问题,一点点钱,你来吧,来找我。”她爽快地答应着。

但是从那一刻,我就预料到,这个事已经没希望了。因为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心不在焉的光,一点都没留心我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和夜林站在电话前,按照那个号码打了不下50个电话,那是个无人接听的号码。

我垂头丧气地走在校园里,心中充满了失落。

“你呀,别让这一点小事给影响了。”夜林看着我,担心地说,“这是一件小事,不影响我们的。你想,干件事情哪能一帆风顺呢?要是事情都那么简单,别人早都干了,哪轮到我们呢?你说是不是?”

我笑了。总在这个时候,夜林能给人送来温暖。

“走吧,我们去兴东那儿。他们今天好像开什么会,让我去来着。”他拉着我,向一间教室走去。


走进教室,只见里面有十几个人,正围成一圈讨论什么。看见我们,方兴东站了起来。

“欢迎欢迎,逸子老兄!”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按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你来主持吧。我们绿岛诗社正在开作品讨论会。”

我急忙推辞,坐在另一张凳子上,让方兴东继续。

方兴东给我一一介绍:“远风,我的小老乡,诗写得很棒。韩军,内蒙的,成吉思汗的传人,哈,笔名原人。这位杨安坤,笔名东岳,山东的兄弟,诗神,一天写一百首。”

大家都笑了。

一一介绍,互相认识后,方兴东把一沓诗稿放在我面前,让我看着,他继续跟诗社的同学们讨论起来。

我看着那些诗,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地,却一点也没看进去,我的眼前忽然浮现了邓林、周彤、陈红,一个个熟悉的脸孔。自从开始实习以来,就没有再见过他们,我却明确地知道,他们再没有一个人还在写诗了。邓林自从给他的思恋对象发出一封信被拒绝以后,就再也写不出一首诗,一篇散文了;而周彤,跟一个学妹在谈恋爱,已经忘记了写作这档子事儿;陈红早就离开我们,跟他的男朋友形影不离,在见到的时候只是点点头,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其他人,正在为落实单位的事情忧心忡忡,不会再写什么诗了。

人为什么要写诗,因为年轻,因为青春,因为涉世不深,因为爱情,因为荷尔蒙吗?我为什么要写诗,为了表现自己的才华,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为了张扬自己的个性吗?那是什么?诗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写?

我看着面前一个个青春洋溢的脸,忽然很亲,很热,这不是我的同学,我的亲人,我的青春,我的诗歌吗?这不就是我无论如何抹都抹不去的年轻吗?这不就是我自己,正坐在这里,跟互相信赖的,互相依存的人在拥抱,在融合,在升华吗?

我眼睛模糊,对着那些诗篇,拼命让自己的泪花不要淌下来。


4.

红房子。

一脚踏进来,看见她正坐在前面的柜台后面。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她调皮地问,从后面走出来。

“切十斤牛肉,拿两坛好酒。”我说。

她笑起来:“客官要上景阳岗吗?”

我说:“有急事,要上威虎山。”

她捶了我一拳,把一碟冰淇淋放在我面前。

“尝尝吧,本店经营的主要品种,还有蛋糕、甜点,对了,男士可以喝啤酒。”

我环顾一下店里,前面摆着四张桌子,每个桌子上插着把小小的纸伞,纸伞下有一张点餐单,上面列着各种冰淇淋、甜点、蛋糕。一排冰柜把操作台和顾客区隔开,还有一张营业台,上面摆着计算器和账本。

“就你一个?”我问。

“他们进货去了。”

我很奇怪,一个这么大的店面,只有一个在读的学生在值班。

“正在招聘,还没有合适的人。”她说。

我灵机一动:“看看我合适吗?”

她笑起来,使劲摇着头:“肯定不合适。”

“为什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坚决。

“因为你的头发,会把客人都吓走的。”她指着我的头发,忍俊不禁。

我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朝柜台的玻璃照了照,“除了头发,还有什么?”

“还有你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做生意的,不像个服务生,倒像沿路打劫的。”

“这个好办。”我说,“好人是可以装出来的,坏人就不行。我可以装个好人,一点都不差。”

“我不相信,你会舍得把你那头鸟窝给收拾掉。”她眯着眼看我。

我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拐过街角,有个理发店。

她站在店门口看我,一直等我转过了街角。


理完发,我回到了店里。

看着我理完发的样子,她笑了笑。

“可以了,你可以应聘了。你来了,就解放我了。”

“怎么干,你先教教我。”

她指着前面的几张桌子说:“如果来客人了,你要把他们先让到座位上坐下,然后把那张菜单递给他们,问他们用点什么。”

然后她又教我怎么打冰淇淋,怎么开啤酒,怎么取蛋糕,每做一件事,要把账目全记在一个笔记本上。

她拿起笔记本,指着上面已经记的一笔账让我看。

一片小纸忽然从那里面飘了出来,正好落在我脚下。

我捡起来,那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首诗。正是我写的那首《眼之魅》。

我把它递给她,她的脸红得像发着40度的高烧。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像揣着只小兔子一样,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的脸也一定很红,很热。我忽然感到轻爽地很,就像一架将要腾空的大鹰。


正在这时,两个人回来了,是店里的两个老板。

他们一进来,就看见了我正在看账。

“小薇,这是谁呀?”一个高个子的问。

我一抬眼,马上就认出来,他就是那天送她回学校的那个人。

“表哥,这是我新招收的服务员,是我的同学。他快毕业了,可以到这儿来上班。”

“好啊,小伙子,挺精干的。你来吧,工资不会少的。来先帮着干活。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堆到库房。”

“好的。”我兴奋地答应一声,和那个矮一点的老板去卸货。


第一天上班,劲特别大,几乎把店里的活全包了,两个老板躲在楼上喝啤酒,乐得不得了,对我交口称赞。

天晚了,我送她回家。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好像特别忧郁,是为什么呢?”我问。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

“我有一个同学,中学同学,他没有考上大学,预考结束你就被淘汰了,他当了兵。”她缓缓说道,“那天,我刚听说,他牺牲了。”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

“他一直在给我写信,突然有段时间,再没有信了,然后我就听说,他人已经没了。”她站下来,背过身去,擦着眼睛。

慢慢地向前走,她恢复过来,表情平和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说。

“没什么,都过去了。”她吁了一口气,“他对我很好……”

我默默地走着,思量着。在那个时候,一个人是多么地无助。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怎么知道我那个时候特别忧郁?你根本就没有看到我。”

“我就瞥了一眼,就明白了。”我说,“你的眼神让人震撼。”

“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她轻轻地打了我一拳。

继续往前走,已经到了冶院的操场前,那里,一个灯光球场亮着灯,好像在搞什么比赛。

“你说的那个搞体育的,不是指你表哥吧。”我说,心里想,你可真是心眼多啊。

“不是啊!”她狡黠地笑着,“怎么会是他呢!”

“那他在哪里?”我逼问着。

“你想认识啊?你认识他干吗?”

“我就想认识。我想比比,是他好,还是我好。”

她笑了,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有时聪明得很,有时又笨得出奇。”

“你看你看——”她突然跳着脚,指着天上,“月亮和那颗星星,靠得那么近!”

抬头看去,一弯明月,一颗星星,仿佛是要相会一样,靠在一起,靠得那么近。这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不知为什么会出现。

“为什么?”她问,“月明星稀,星繁无月,今天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我也不明白,这种情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不过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当一个女孩爱上一个爱他的男孩时,这就会出现。”

“是吗?那他们在哪里呢?”她眯着眼睛,仰头看着我。

我低头在她那娇艳欲滴的嘴唇上印上了一吻:“你说呢?”


5.

在沈奇老师的建议下,西安各大学的诗歌展改为陕西省第一届“五四”诗歌大赛,在原来已经联络好的三十多所大学的文学社基础上,又增加了延安大学、汉中师院等非西安高校的作品,并且在经过几个月的筹备之后,终于拉开序幕。

经过阅读、展示,终于在一九八九年十月划上了完美的句号。经过从上千件来稿中筛选,三十多个人的作品分别获得了不同的奖励。十月二十九日,颁奖大会在西安交大举行。

人山人海的阶梯教室里,聚集了上千人,教室外面还有一些人,站在草地上,三三两两地互相交谈着。

“你送的是哪首诗啊?”廷玉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其实我真的不记得我是否给大赛送交过作品,是哪篇作品。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诗了。

“你骗人!深藏不露啊!”廷玉抓住我的胳膊,像绑囚犯一样,把我押到夜林和方兴东面前,“让他老实交代,什么都不肯说。”

夜林马上开始审讯:“你这个诗歌的囚徒,老实交代,你拉过什么诗?”

大家都笑了。

一个不写诗的人,当然也可以跟他们在一起。

一起玩,一起闹,一起哭,一起笑。


一九九0年三月十七日,通过诗歌大赛认识的西安各高校的大学生诗人们齐聚陕西师范大学,在讨论着一件大事。

那时,木矛已经毕业离开了西安,除了方兴东、夜林、陶醉、丁小村、水远这几个早已熟识的朋友,又多了刘志武、丁炜、许廷平、王宏生等新人,阵容空前壮大。

“长期以来,文坛上流行着一种规则,诗人发表作品的数量是诗人成就的标志,而作品是否发表,又是以诗人、编辑之间的关系亲疏来作为诗歌是否发表的依据,腐败蔓延,人才凋落,极不公平。这套规则对于我们这些年轻的大学生来讲,是扼杀和封锁。大学生诗人是未来中国文学主要的来源,我们需要互相承认,互相提升。西安作为中国大学生人数最多的城市之一,需要一个圈子,这个圈子以一个诗歌刊物为核心,形成自己的阵地和言论滩头,探索共同的价值观。”

丁小村在发言,大家一片掌声。

“对,我们要搞自己的一个刊物,一个包括西安所有大学生诗人的刊物。”方兴东大声说。

“赞成!”大家异口同声。


“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我说。

“叫《黑白房子》,怎么样?”夜林提议。

“太抒情了吧。”有人反对。

“叫《语丝》,怎么样?”

“不好,有人用过的。”

“那叫《诗刊》吧。”

大家“轰”地全笑了。

七嘴八舌,大家开始提议,提什么的都有。

提出的名字多达二三十个,最后都一一否决。

地域性、时代性、号召性、风格性等等,一概不要,只要个名字。

一个不带任何色彩的名字。

它的意义就在于,任何诗作,无论风格如何,都可以平等地在里面有一席之地。

邓林说:“今天十七号,就叫十七号吧。”

很多人赞成,也有很多人反对。

“十七号,又像门牌又像号码,不好。”

“十七日吧,确定一点。”

“叫十七天吧。”不知谁喊了一句。

十七天?

没有人反对。

于是确定了。

《十七天》,作为一个有标志意义的诗群,正式诞生了。


一九九0年三月底,《十七天》的编委们正式进行了第一次工作会,编委有方兴东、陶醉、夜林、水远、丁小村和我。

大家首先确定了诗刊的主旨,那就是高质量、高纯度。高质量就是对诗歌质量的把握,高纯度就是坚持大学生诗歌的纯粹性。

接着,又确定了轮流主编的办法。强调主编在作品的选择上,要多风格,多层次,不能只选择一两种风格,而要兼收并蓄,多层收纳。

在大家的推举下,我和丁小村成为第一期刊物的主编。

编委要求我们在五月份完成刊物的编辑,并进行印刷。

一九九0年九月十二日,第一期《十七天》的第一本刊物印刷出来了,我捧着它,爱不释手。

我把它交给师大的诗人老呆:“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本《十七天》,交给你保管,希望你能保存好。”

老呆说:“放心吧,我一定像爱惜生命一样爱惜它。”

我们都笑了。


6.

第一期的《十七天》没有我的诗,虽然丁小村一再坚持,我没有选任何一首我的诗到里面。我只写了一篇《西安高校诗歌综述》和《编后记》。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诗了,我已经不会写诗了。

因为,我不能再写那种“很假”的诗,我也不能再写那些幼稚的无病呻吟。

我在踯躅,在诗歌的海洋里游泳,吸收着那里面的阳光和雨水,默默地看着我的同伴们写作、生活、恋爱、付出和收获,我享受着那种无以言传的感受,就像一起种、一起长、一起结果的庄稼,一起躺在秋后的田野,默默地看着蓝天白云,山川大地。

我不告诉任何人,其实我早已不写诗了。

写就是不写,不写就是写,发乎本心,存乎本性。当你不写的时候,你写下了别人写不了东西,当你写的时候,你写下你的所有生命。

我捧着这本《十七天》,便宜的纸张,粗糙的印刷,跟面前的其它刊物相比,它粗劣不堪。但是我捧着它,像捧着我自己的生命,我的青春,我那如歌如泣的诗一样的岁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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