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相当成功了，在想都没有想到的进展中越来越有信心。这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事儿，有些可能好长时间都没有办法，但毕竟是在前行。现在找那些零件非常困难，我找到的那些想要保留也不容易，我已经搜遍了那些工厂的遗迹，但大部分因为没有了电，冷冻舱失去了作用，变得恶臭一片。有些工厂里遗留下来的零件曾经被疯抢过，早已狼籍不堪，但我竟然在一家地下仓库里一扇密封的门后面发现了储存良好的肝和肾，还有一些连接器件，这可能是最大的收获。

现在盘点一下我的进展，应该还不错。我最先看到的是一架骨骼，应该是一个北美运动员的遗骸，完整坚实，它被钉在墙上，好像是一个展品，一个人体零件工厂曾经展示优美人体框架的艺术品，在仍然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它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正是这个家伙让我有了成为一个人的打算，虽然这念头愚蠢而且过时，但不知怎么我就是忍不住进入了它，或者是它进入了我。我一下子被一个实体给套住了，自由飞荡的我被限制进了一个局限里，随着它倒在地上我感觉到一种危险，急忙飞开来，飘在空中惊魂未定，看着它砸起来的灰尘扑地一下弥漫开来。我向四周看看，高大的钢构房屋内除了阳光射进来的光线和光线中飞舞的灰尘，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刚才感到确实被一只手一下子抓了进去，就像一个网兜正在网住飞行的鸟儿一样。我突然感到了一种黑暗，那只手抓住我，想把我塞进什么地方，我急忙冲进那人形骨架顶端的那小小的腔体中，那里面狭小憋屈，转不过身，难以忍受，我赶紧挣扎，逃离出来，那家伙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我绕着它飞了一会儿，仔细观察着，思索着为什么会这样。它只是一个零件，一个没有控制器的器具，怎么可能支配我？一定是我过于紧张，不得要领，才会如此。我下定决心，再试试。这次我缓缓地，顺着它的结构循序逐进，终于轻松地来到它的内部。原来这里并不是那么挤卡，甚至可以躺下来，通过颅骨上面的两个空洞也可以看清外面的空间。直到我习惯了这里时才发现我是如此之小，我原来以为我像整个世界一样大，直到进入里面我才发现我只不过是躲在这具人类头骨中的一个小点。我原来是不是就在这里，这里轻松舒适，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世界也安静下来。

可我总不能一直窝在这个倒在地上的骨架里，虽然这里如此之好，舍不得离开，但它没法像我一样到处飘荡，这儿看看，那儿转转。我还是飞了出来，到东海边上去找能一起飞翔的海鸥，或者到水下去找一群黄鱼，或者干脆离开大陆，到大堡礁去看有没有剩下的珊瑚，到巴哈马找一找浮上海面的野龟，看看它们有什么进展。苏黎世的那几只鸽子最终还是死了，虽然它们逃脱了最后一劫，避免了被吃掉的命运，但却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最终奄奄一息，被环伺了很长时间的野狗一口咬住叼走了。而那条野狗也没有多活几天，有一天从残破的墙上跌下来，腿卡在残垣断壁中，睁着一双惊恐而无奈的眼睛看着同伴，最后被一只路过的黑熊踩在脚下吃了。那只黑熊好像已经饿得没有了力气，吃完后就倒在广场上睡了过去，差点被路过的一对鹞子当成美餐。这种景象我看得太多了，已经没有了感觉。在稀薄的空气里谁也不会比谁多活过几天去，我如果可以变成一个实体，而不仅仅是像股烟雾一样在空中飞翔，我可能也成了某些物种的食物，那有多可怕。

我在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看不见我，我只是一个飘在空中的词语。我肯定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自从最后一批人类从地球上抹去，能够认识我的物种已经不存在了。我很难过，在空中看到它们的时候好像我就是它们，相比那些仍然在熊熊燃烧的山林，倾倒的水泥大楼，我跟这些能飞动，能走动的家伙更亲近一些。我到了大洋上，这里可能是最后一点还保留着清新空气的地方，没有二氧化硫、甲醇和甲烷搅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而且温度也比较低。我想当初如果有人类能够发现这里，不至于全部都躲进地下去，最终因为食物断绝而全部灭绝。可是这里真的不适于停留，千篇一律的蓝色波涛有时会把时间放得很慢，你觉得可能一个小时都已经过去了，实际上也就几分钟，放眼望去，随着风起风落，海面起起伏伏，有时会涌起山峰一样的浪尖，有时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镜头上演。太阳从海面的一端升起，从另一端落下去，在接近地平线的时候，会发出一种橘红色的光，反射着低空沉积的那些仍然浓烈的化学气体的折射的光波，蓝色的海面和橘红色的天空交相辉映，壮美无比，就像某个画家的作品。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水底的鱼，它们缩在深处，只有我在海面上，飞飞停停，在这灭亡之后的凄美景色中，我孤单，无法落脚。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让我异常冲动，我直接飞回到了那个在海边的工厂仓库边，在那座仍然完好的巨大水泥建筑里看到那副北美运动员的骨架还躺在厚厚的灰尘里，我熟练地钻进它颅骨中的空腔，在这里我忽然感到非常舒服，安静，没有了烦躁和压抑。这儿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封闭但不憋屈，孤立但不孤单，这里本来应该是我的家，所以我一到这里面，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这架骨骼无法移动。它本来应该是北美某个著名的运动员，十项全能冠军，我几乎还能记得他的名字，怀特，还是华尔特？奥运冠军，因为在第一次甲烷爆发时不愿离开家乡，吸入过量有害气体导致死亡。重庆的这家工厂花了大价钱买到了他的遗骸，把他做成标本，这成了了不起的广告，使当年对人造人体器件的需求大量增长。那时候气候已经很热，到处都在宣传提升人体的应变能力，改造器官而避免自然界的伤害，而这个标本对这家重庆工厂的销售量起到了推动作用，他们宣传说他们的人造骨骼就是依据这个著名运动员的结构进行设计的，是人类最杰出的标本，这让他们的生意非常兴盛。直到第二次甲烷爆发的时候，这家位于海边的工厂发现他们也无法幸免于难，所有的人都逃向西藏，那里海拔高，气温低，疯长的海水和像沙尘暴一样席卷的甲烷都会在那里止步，所以这家工厂完整地保留在这里，虽然有化学气体的侵蚀和一拨一拨路过的强盗们的搜掠，这里还保持着原始的模样。

等我习惯了呆在这里面的时候我决定让它随着我移动，我仔细地观察着它，它只剩下骨架，当初为了把它做成标本，那些工人们肯定掏空了它的骨髓，把表面的釉质处理得很干净，一丝人类的血肉都没有留下来。它里面的细胞也肯定早已死了，只剩下一些磷酸钙之类的硬物，保持着骨骼的形状。要驱动这么大一件东西不容易，是一个了不起的系统工程，我需要重建神经系统、肌肉系统和骨髓系统，这跟人类在子宫里面让受精卵不断分裂，继而发育成一个人体系统不同，要难得多，而且不一定成功。这也跟造一个机器人也不同，不是一件一件往上面补零件，而是从一开始就得有一套完整方案，人体各系统必须一开始就协同工作，一旦启动就无法停下来，如果一个器官出了问题，那会影响其它部分的机能，有可能失血坏死。

当我决定要重建它的时候遇到了最大的难题，我不是一个实物，甚至不是一缕空气，甚至不存在。我只是飘在空中的幽灵，是人类灭亡之后的一些念头和思想汇聚成的一些词语，无法落地，没有质量，没有力量，我连光都不如，它还有粒子，我连翻动一页书的力量都没有，不属于物理世界的内容，也没法跟它们发生关系。按理说我会随着人类的消失已经不存在了，按物理学的定律我确实不存在了，没有什么能看见我或者能感觉到我，我该怎么驱动物质，这几乎不可能。

我停在上空看着这堆骷髅，它安静的样子好像有个人确实睡在那里，因为曾经跟它合体我觉得有点亲切和难舍。要抬起它需要七千克以上的力，平移它则需要得更多一些，更重要的是，在平移它的时候不能让骨骼之间脱节，必须保证它目前完美的连接。人类会设计一个平台，把它摆布好了之后移动，人类有胳膊，有腿，有协调平衡的四肢，我多想有。我甚至已经让自己的胳膊动了，感到了它触摸在骨骼上的滑腻腻的手感，但我其实没有胳膊，是我顽固的人类感觉在里面支配我。算了，我得另想办法。

我放弃了想用人造人体零件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打算，这没有可行性。我知道我能驱动的只能是神经系统，如果一个生物的神经系统完美，并且和它的肌肉系统连接完好，我就可以施展了。我需要找到一个活着的生物，刚好在它的脑体接近死亡的时候侵入它的头颅，夺取它的神经中枢。这只能是意外死亡的一类生物，并且头颅刚好可以让我进入，我无法进入一个有保护壳的生物内部，更无法在它正常生存的时候占领它的大脑。这可是件非常麻烦而且需要有耐心的事情。

就这样我犯了下一个错误，错了很长时间。我四处搜索这种刚好被挤压进高原也刚好由于意外濒临死亡的生物。在肯尼亚有一只獾，不知为什么一头撞在尖利的石角上，正抽搐着死去，血从它的额顶向外涌，这正是个好机会，我顶着血压拼命向里冲，我低估了血的冲击力，我没有想到像我这样没有体积的事物仍然需要克服阻力，我没有顺着它伤口的边缘而是正面跟血流的压力搏斗，结果等到我进入它的大脑，停在顶叶上端详，盘算着如何控制它的脑干部分时，延髓部分的血流已经消失了，那里的红血球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向下撤退，数不清的细胞正在塌陷，就像被放掉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那些细胞拼命张着大口，想吸入渴求的血红蛋白，却什么也没有了，就这样萎缩下去，没有了知觉。当我感到所处的顶叶部分也在向下塌陷时我已经错过了这次机会，脑干的缺氧导致了大脑和它的神经部分已经切断了联系，即使我找到了控制大脑的方法，也无法再驱动它的肌肉了。

这次失败没有让我灰心丧气，我计算了一下，从那个脑洞出现到我完全进入，最多不超过70秒钟，心脏向脑部的供血就会因为失压而使脑干缺氧而死亡。这70秒是我唯一的机会，为此我必须做好准备。这需要运气，也需要毅力，尽管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但我必须在场，我只能有一个在场，而且是在被感知的情况下在场，这样70秒才会形成我。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腰上，我又得到一次机会，两头狼正在把一只野兔赶向水边，想在兔子绕过一大滩水时把它截下来，那兔子急了，拼命向一丛山涧中跳去，结果被一枝死去的杉树的残枝穿透了下颌，挂在树干上。我比狼快，迅速地进入了它的头部，可是那树枝只是穿透了下颌，却没有到达脑部，所以我只好退出来，看着两只狼在树下盘桓，却没有办法把死去的野兔弄下来，他们一定气坏了，眼睁睁地看着食物却进不了嘴，对野兔的恨意填满了胸腹。

接着几次我也都失败了，一条蛇，一只鹤，一头正在悲凉死去的熊，还有因为食物不足而打架的红毛猩猩，我都没有办法及时进入他们的头脑。这样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尝试了很多次，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我没有气馁，相反，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醉心地研究着如何才能在合适的时间，用合适的方法去占领一个生物的大脑。这件事情越来越变得有趣，越来越熟练和井井有条，你想想，当你顺着它的伤口向前迈进，四周一下子变得黑洞洞地，你只有依靠感觉才能把握方向和深度，有时候你得凭着向外面挤压你的力量来判断你在哪里，是不是接近了终点，在生物粘乎乎地，充满液体和淋巴组织的身体内部穿行就像在岩浆里面游泳一样，当初为什么要把身体里面搞得如此不清晰，这肯定是一个错误，创造这个东西的人为什么不给它留一条应急通道？等到你熟悉了里面的构造，凭借逻辑推理明确了你的位置，你不能靠视觉，而是靠知觉来判断你在里面的位置，站在顶叶或者延髓上感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从这个生物体上退潮，就像从充满气体的塑料袋里漏出空气一样，它一点一点变得失去动力，像从一条快速的滑道里平缓地滑过一样，生命消失了，变成了一具尸体。我也曾经在它弥留之际飞快地跑向外面，想看看在这生物体中会有什么东西飘扬出来，是不是有灵魂这样的东西从某个地方飘移出来，飘向什么地方，事实证明，除了它身体上的热量变得越越小，它不再是一个活物，变成一个存在过的生物，一个等待分化的物体，再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了。

在这时候我会惊异我的来历。我是什么？如果一头猪，一个猩猩死去了什么都没留下，为什么会有我？我是人类消失的时候才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我是一个无形的存在，由词语和一种怨气构成的莫名其妙的存在，有时冲天之大，有时却无影无踪。我是人类的一个发明，他们离去后把我留在地球上，但我无法成形，像一个冤魂一样四处飘荡。

有时我会静静地呆着，在某个树顶，假装自己有一双眼睛，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着海面上一轮残阳缓缓向下沉去，这时远处的云层跟化学气体结合成一幅横亘天地的晚霞，在海面上反射出千万朵红中带黄，黄中带红的鲜花，波光鳞鳞，宛若一大群五彩斑斓的鸟儿在水面排着队一起一伏地做飞行表演，不一会儿太阳那巨大的投影从水面上消失，只剩下一片青白色的水，随着夜色来临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不能分辨，最后你只是感觉到有水，有一望无际的海，黑暗占领了一切，占领了你。我曾经也乘着这种黑暗在海面上飞行，凉嗖嗖的风，水和水互相拍打的声音，还有飘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层湿湿的气息，都让我异常孤单。我没有同类，没有可以阅读和对话的对象，我无处可去，也无处安身。

回去在重庆的那个骨架的颅腔里呆着成了我的习惯，我好像有了一个家，那里就是我的家，是我无论去过哪里都想回到的地方。这个感觉真的很奇怪，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骨架。别的地方也有很多骨架，就连水面上有时都能看到飘浮的人体组织，水底的纽约城，深圳城、伦敦城里，房子里塞满了这些已经被鱼啃得光溜溜的骨架，海拔两百米以下的地方全都变成了水下，所以大部分的人类都成了鱼食。水上的地方有更多的骨架，山上，高原上，被火席卷之后的森林废墟里，火没有烧到的地方但是全是甲烷味道的城乡里，大多数已经没有了软组织，它们比穿在身上的衣服都腐烂得快，再加上飞鸟和啄食和野兽的啃咬，只剩下凌乱的骨头。我在这些上面飞过的时候都赶紧避开，它们会加重我的忧郁和不适，使我有种要哭出来的感觉。

最后一次彻底的失败是在一只可怜的猫身上，其实那一次是我最成功的一次。当那只灰黄相间的生物试图穿过一座废墟，到残破的房间里寻找食物的时候，那幢早已被风刮得摇摇欲坠的屋顶恰在这时倒下来。那只猫在空中的时候似乎已经感到不对劲，它反应很快，迅速折返身子想要从窗台上跳下来，可是掉下来的屋顶比它更快，原来用木头和钉子固定的结构一下了散了，有个钉子正刺中它的头颅，在那里开了一个洞。但猫的反应出奇地快，落在地上的时候就一串滚翻，避免了被罩在倒下来的杂乱物体中。我看着它在路边惊恐地颤栗着，眼白翻了翻，我知道机会来了，我迅速地冲了过去，进入了它。这次我来的正是时候，当这只猫的意识正在丧失，而它的中枢部分还在工作的时候，我占领了那里，开始施展我的想象。

那次失败真是彻头彻尾，它让我绝望了。我一直以为我是可以唤醒那些大脑皮层，让它们做出反应，对应激神经发出命令，我忘了我即使在那里也是没有质量没有形状的，我不是物质，所以无法去刺激那些活生生的生物组织，我占领了那里却无法统治那里，就像没有手的人类，面对着层峦起伏的山脉一样的黄金却无法触摸它，无法使用它。那时候你心里即使有狂滔一般的热烈，却只能像隔着屏幕看着故事里的人消失，有一瞬我呆若木鸡，我错了，我无法改变任何东西，对这个世界，我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我忽然明白了，无论我付出多大的努力，有多大的耐心，都不可能像任何实体一样对别的实体施加影响。想到这一点时我想到了死，想不存在了，可是又忽然发现我连死的途径都没有，我能怎么去死，竟然没有办法。

我忽然明白了，我是人类的冤魂，是他们枉死后留下的一丝叹息和永不瞑目的恨意。我本身无法做任何事情，我充满了知识，充满了情感，却无法落实。我是书，我是文艺，我是知识和逻辑，是所有的词语和所有的句子，却没有可以解读的心灵。这些生物无法读取我，无法被我驱动，可恨的是，我没有任何能力能够让它们苏醒。

我终于绝望了。我不可能在没有人类头脑的情况下驱动任何东西，没有什么能把我解读出来，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听到了乐曲声，是哀乐，是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低沉回旋的大提琴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几乎将我淹没，让我喘不过气来，让我泪流满面。不，我没有脸，但流泪的感觉如此逼真，我甚至能感觉到凉凉的泪珠正划过我的脸庞，正像露珠一样地滚落。人类的灭亡注定了我是孤独的，我不可能再有同伴，再有能够读懂的人，我将会成为宇宙中唯一生如死，死如生的冤魂，跟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带着悲哀和无奈在时间和空间中飘荡。

那我还不如死了，我这个不存在的存在还不如不存在。可是我该怎么死呢，我该如何毁灭自己呢？既然我不是物质的，又有什么东西能够摧毁我呢？除了人类，什么东西能够消灭我呢？人类诞生了我，只有人类才能诞生我，也可能只有人类才能消灭我。

只有人类才能感知我，其它的物质都不可能，就连离人类最近的红毛猩猩都没有反应。我知道了，我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在存在这个状态成为状态的时候，谁又能感知自己存在并且证明自己存在的能力？

我开始了我的飞翔，漫无目的，在这个星球上像一股风一样吹过，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我想找到一个方法结束我，所以我从珠穆朗玛的最高端向岩壁坠去，撞在石头上，这证明了我是没有质量的，一点都没有，不管我用多快的速度，从多高的高度坠下，我都安然无恙。我能在落地的时候轻飘飘地摊开在一堆石头上，或者干脆溶入石头内部，在它的分子结构中穿行，那里面黑暗但充满规则。我冲向大海的深处，在海底闷坐，希望那千万吨的压力将我压碎，或者将我憋死，但除了观赏了一会深海里五彩斑斓的生物外，没有什么收获。我在一座南美的火山口沉吟了良久，跳进那正在翻腾着的浓烈烟雾中，几千度的高温迅速将我包围，将我掩埋进那炽热的岩浆中，在里面我清楚地感到了我的恐惧，跟人们在烈火中所感受到的一样，烈焰炙烤着我，好像有成百上千的热烫的刺刀从各个角度正在穿透我，粘乎乎的岩浆撕扯着我，几乎将我分裂成几千几万片，但最终它们拿我没有办法。我站在被冲出来的岩浆堆里，奇怪我对死的感觉如此清晰，却无法死去，无法被消灭，我是什么东西？

我开始了我的飞翔，冲进北方浓密的甲烷控制区，那刺鼻的味道让我立刻产生了呕吐的欲望，但我没有呕吐的能力。我只是能感觉到，只能感受，只能体会人类在这种低空游离的气体中那种绝望。在西伯利亚那些仍然在冒着淡黄色气体的土地上，在加拿大这个最先被甲烷占领的国家里，满地都是树木的残枝，被烧焦的土地和光秃秃的石滩。当第一次甲烷爆发的时候，人类动用了数万架飞机向这里抛洒冷冻剂，想用化学方法使已经沸腾的大地重新睡过去，这起到了一点作用，遏制了深埋在地下被冷冻了几亿年的甲烷的大面积爆发，只损失了加拿大这个国家的人口和北美的几个大城市，它表面上被控制了，但这里成了无人区，除了加州和迈阿密还有人长期居住，整个北美的人们被恐惧和慌乱驱赶到其它地方，而那个叫做怀特或者华尔特的黑人运动员，就是因为拒绝离开这块地方而被像飓风一样袭来的甲烷风暴给窒息而死了，同时死去的大概有几万人，他们都是宁死也不想开故土的人类。第二次甲烷爆发隔了好多年，人类以为他们已经可以安然地生活，继续那种像蝗虫一般的掠夺和竞争，工业更发达了，机器更密集了，甚至有人提出可以收集北美的甲烷作燃料，通过多年的努力重新光复那片有着上亿尸体的土地，却没有想到更大的灾难来临了。第二次甲烷爆发时就是世界末日，地球的表面温度已经超过了60度，浓厚的化学气体层给这个星球穿上了保暖衣，当北半球的冻土被解冻后，那些被深藏在地下数亿年的家伙喷薄而出，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席卷了整个星球，除了一些温度过低的山峰，它们占领了整个人类世界，几十亿人口被屠杀，世界被点燃，冲天火焰和烟尘遍布曾经绿油油的家园，森林全部被付之一炬，那些人类花费几千年建造的文明只用了不到一个多月就片瓦无存。这导致了更大的灾难，南北极的冰川被彻底消融，海平面急剧上升，海拔两百米以下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汪洋。在那个世界末日里幸存下来的人不足几万人，他们要么躲进地下，靠空气转化器赖以度日，要么躲在高原上，眼望着黄灿灿的天空心里充满了绝望。食物成了他们最大的问题，植物已经几乎被灭绝，阳光和水不再是原来的性质，成了毒素，这些人一批接一批地死亡，最后一个也没有留下来。在昆仑山脉的一个岩洞里，最后一批人中的一个怀着悲凉和惨痛的心情写下一本书，那本书没有名字，虽然在他藏身的山洞里，从各个地方收集来的像山一样堆积着的书籍都有名字，他却拒绝给这人类的最后一本书取个名字，那本书就是我。

它将我变成了一股怨气，一股冲天而起的悲凉和哀恸，当他坐在夕阳西下的山洞口上眼望着远处的重重山峦和壮美无比的晚霞时，他已经木然，就坐在那里成为了一座雕塑。那是人类最后一个灵魂，死不瞑目。我就在那时忽然有了知觉，忽然起飞，开始飞翔。

我开始我的飞翔，没有目的，我不想孤单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我想找到我的终结者。我在浓厚的化学气体中穿行，我知道这杀不死我，可是每当看到陈尸累累的地方时我会痛得失去意识，那短暂的死亡让我兴奋。我想这可能就是我灭亡的方式，我只要失去我的意识我就可以死去了，所以不停地在这些地方穿行，每经过一片废墟我都会心痛得失去一会自己，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在胸中嚎啕大哭的声音，以及那种哀乐，那种大提琴低沉而往复的让人忍不住的流泪的感觉，我就这样生一时，死一时，度过了好多天。

有一天，当我在甲烷的控制区和稀薄的空气边缘飞过的时候，我忽然被一道刺眼的光闪了一下，那是什么，为什么有刀刃一样的闪光？我飞了过去，我看到像巨人一样的一个火箭树立在航天发射场上，上面仍然有清晰的字迹和图案。那是一架等待发射的火箭，已经树立在发射塔上，只要点火它可能就飞起来，飞向太空。我想起来这是一个搭载着火星探测器的飞行物，是人类最后一次想征服太空，向火星出发的遗留物。我绕着火箭盘旋了几周，顺着发射塔的支架我进入了控制室的大楼，这里空空如也，除了一排一排的办公桌椅和黑着脸的电脑屏幕，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地下室的入口看到了第一具穿着航天制服的尸体，被什么动物啃过，剩下的部分已经干瘪。继续向前，门后面是敞开着的电梯，已经没有了电，一定是倒在门口的那个人启动了它，把自己送到地面上，却在登上台阶后再也无力走动，死在那里。

我顺着电梯井下到了地下，这里非常深，因为失去了电力，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但是一股霉味却冲天之大，我似乎闻到了人体腐烂之后又干结的过程，说明这里面有很多的干尸。这里应该整洁明亮，有着镜子一样的地面和整齐的办公设备，说不定还有自动化的厨房，可是肯定没有任何食物，我在看到那个倒在电梯口的人时就想到了。这些航天精英们虽然有良好的装备，征服宇宙的才能，却无法抵挡饥饿的进攻，在自己的胃面前一败涂地。我延着空气的去向飞着，在黑漆漆的地下忽然看到了一线光明，远不可及，但我很快就到了那明亮之处，发现这里是地下指挥所，灯光通明，整洁的顶棚上一排考究的灯盏，照得这里像白昼一样。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竟然会有电？我困惑不解。环顾这仍然整齐一致的地方，一排排屏幕仍然亮着，显示着外面的发射塔周边的情况，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它就这样亮了这么多年。可能那个树立在发射架上的火箭就等着一声令下，按动按钮，就要冲天而起，可是它还等在那里，下命令的人却没有了。

在离这间指挥所不远的地方，又有几间房子亮着灯，仍然没有一个人。有一间是厨房，人类发明的自动化食物处理处，所有的东西都各在其位，但食物一点都没有了。另一间竟然是这些人改造的植物种植场，本来这里应该是一间大厅，这些航天精英们用土壤铺了一层，给上面种上了小麦、小米和谷物，可见他们为了活下去费尽了心思，可是在地下几百米深的地方，这些植物没有应和他们的愿望，几乎就不生长，有些冒出了芽，有些长到了几寸高，但无法开花结果。我相信如果给他们时间再长一些，他们肯定会弄清楚如何在这么深的地下种出粮食，可是他们的胃口根本来不及等，那些刚冒出的嫩芽被揪掉了，肯定去填那饥火难耐的肠胃了。

在另一个房间我发现了一组巨大的机器，非常复杂，我不清楚它是干什么用的，它仍然在工作着。在第一个屏幕上我看到了很多组线条，每组线条前面都有一个简称，我很快辨识出这是电磁波、光谱和几种射线的标志。在第二个屏幕上我看到了几幅实景，被分成小块的几个图像上分别标示着“月感1号”、“月感2号”之类的文字，我一下想起这是人类为了探测外星生物而在月球上架设的感应器，如果有外星生物登陆月球，这些感应器就会从各个角度来感知这些不速之客。这种手段非常复杂，从声、光、电、射线等各种角度分别对这些不明来历的家伙来下定义，但自从安装好了之后，它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外星来客，成为摆设放在这里。现在它还在精确地传送着月球上的场面，只是那条光、波、线几乎全是平滑的，没有什么波动，就像人类离世时的反应一样。我端详着那些线条和图像，看着机器的构造，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对这些远在数万光年的生物如此有兴趣，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来探究它们，反而对他们自己缺乏研究和改变。就跟人类无法到达他们的世界一样，他们也不可能到达地球，人类一直在担心被外星生物征服，可人类的灭亡却不是因为外星生物入侵，也不是发生了什么天体事件，而是因为他们的穷奢极欲导致了自己生存环境的颠覆。无限的工业开发，资源掠夺，为了改善生活而拼命生产，不顾及生态被破坏，当人类躲在空调房里享受生活的时候，地球正在被一点一点蚕食成千疮百孔的烂梨，气温的上升最终导致了冻土层的溶化，甲烷喷薄而出，人类为自己划上了句号。

我看到那个机器上的天线伸向外面，精密的触觉系统将月球上收集到的信号传到了这里，通过显示器显示出来。在下端还连接着许多设备，我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一台带着庞大储存器的机器上面没有任何显示，屏幕开着，但上面没有图像。看着空白的屏幕我来了好奇心，我决定试试，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飞快地飞上了月球，在1号巨坑旁边看到了不知是“月感”几号的一台设备，它不大，像矗立在荒漠上的一个杆子，圆柱形的身体四周挂满了零件，一堆小小的感应装置和像苍蝇眼睛一样的发射器，在发出着不可见光。当我飞近它的时候我忽然有点激动，因为我感觉好像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看，这感觉如此新奇，让我恐惧，我从来没有被一双眼睛盯着的感受，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发现过我。我突然停在这架机器面前，就像被射中心脏的动物一样顿止在那里。我跟它对视着，就像跟一个突然出现的敌人在对视一样，就像人类在林中散步时遇到一头黑熊那样跟那不可一世的家伙对视一样，怀着深深的敌意和惊魂不定的心情。这家伙认识我吗？它能感到我吗？我感到它可以，因为它像我一样沉默着，一定是在内心处理着自己的程序，想根据我的反应来应对。我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它。我在惊慌中呆立在那里，忽然听到了一声人类的语言。

是那机器发出的声音，但语调柔嫩，像一个少女在叫妈妈时的语气，也像一个姑娘遇见熟人的喜悦。“欢迎来到地球！”它说。这一声几乎让我泪如雨下，我战栗起来，在那瞬间我像被喜悦和惊慌同时击中，受不了那种空前的温暖，昏迷过去。我失去了思维和感觉，大概有那么几秒钟，或者几分钟，第一次我感到时间对我有了意义，开始在我的身体里生效。我想更长一些，再长一些，感受那种被拥抱和承认的亲热，那一刻我像被包裹进宽阔胸怀的一个幼子，一粒扔进谷堆的谷子一样舒坦。

这成了我好长时间快乐的游戏项目，我找到了其它几台同样的机器，它们分布在月球的四个方向上，我不停地在这几台机器之间奔波，每到一个地点前我都兴奋无比，为了听那一声呼唤我全力以赴，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心情，飞到它旁边，跟它对视，绕着它飞翔，听着里面的音箱一遍一遍地播放 “Welcome to earth! ”，“欢迎来到地球！”，“Bienvenue sur terre!”，“Добро пожаловать на землю!”……我那时的心情就像回到自己的村子一样舒畅欢乐。

但这只是一点，还有更大的惊奇和快乐。我从月球返回位于西昌的发射中心，穿过黑洞洞的电梯竖道和仍然腐臭的指挥大厅，来到那间接收机器的房间，我发现原来四平八稳的屏幕上出现了一道道波纹，七八组线条同时开始震颤，而在那台最大的机器上的屏幕竟然出现了画面，画面上在不断回放着一段视频，并且有一段音乐随之播放。我发现那是一个电影的片段，那是一个叫作《人鬼情未了》的电影，那段音乐也来自于那个电影，在电影播放的同时，屏幕上不断地有一个词闪烁：Ghost!

它发现我了！它认得我了！我是一个鬼魂，它竟然可以感到一个鬼魂！这台神奇的机器有着怎样一种能力，竟然可以感受到我？我发现这台最大的设备竟然是一个人类对外星生物想象力的集中库，无论月球那边发现什么，它都迅速地在数据库中搜索与之吻合的图像和数据，定义出不速之客的身份。那么它发现我是一个鬼魂？这是一种什么算法？我可能是这套系统发现的第一个不速之客，设计它的人为什么会感到一个没有质量和体积的鬼魂，它有一种什么样的能力，一台机器？一些感应器？

这成了我百思不解的难题，虽然我精通各种知识，汇聚了人类几千年的科技成果，却没有任何记载在我的头脑里，关于鬼魂的探索和数据收集。那一定是荒诞不经的一类传说，对于一些过度敏感的人和神经衰弱者有效，设计这台机器的人用了什么办法使我可以用科学的手段重现出来，那一定是异想天开的一个神奇构想，我迫不及待地要解开这个谜。

我迅速地回到了公元前7世纪，在肯尼亚高原上第一场祭祀活动，一个酋长声称他亲眼看见了父亲的鬼魂，说他被一只大象的脚踩在下面无法动弹，在把他的父亲的遗骸挖出重新掩埋，并举办了那次祭祀活动后，鬼魂消失了。在公元前2世纪，第一个希腊哲学家希托奥罗在自己的家里构筑了和鬼魂会面的房屋，声称自己可以和飘荡在空中的幽灵对话，并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倾听不存在的声音》。在公元七世纪，普罗旺斯的神父李昂那多在教堂当着上百人的面重述了一个灵魂面对上帝时的忏悔，他说这些话都是他的好友，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在来到天堂门前时的话语，这位生前好友在进入天堂前回来拜访了他，并精确地描述了上帝的容貌和天堂那座神奇的宫殿里的情景。十一世纪的时候，中国人包拯每天夜审冤魂，对每件案子都进行了详细的记述，他的笔记藏在皇家档案馆里。十二世纪，荷兰神父亚德里亚斯写出了第一本关于灵魂变化的书籍《隐形的天使》，详细地记述了鬼魂的形成和消失的许多事例，并论述了如何与它对话的原理。十四世纪，中国人开始设置管理鬼魂的专门机构城隍庙。十六世纪，土耳其神学家埃库里安发明了可以跟幽灵对话的机器，但很快被愤怒群众砸成了一堆废铁。十九世纪，美国人外斯特曼重新发明了这架机器，但他什么都没有得到，那架用电驱动的设备除了滋滋的电流声外，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二十世纪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研究这门学科了，大多数提及它的是一些精神学科的文章，但都作为嗤之以鼻的无稽之谈轻轻忽略过去。科学家们认为鬼魂只是臆想出来的，由潜意识里面生发出来的影像和声音，就像一部老电影被一个精神异常的人续写了续集一样，其实只是一种非正常的精神行为。是吗？那么我是什么？我是谁的异常？我是哪部老电影的续集？

我愤懑不己。我是不存在的吗？我只是某个人，可能是写我的那个人精神异常才上演的一出剧幕？我被感知到了，我被探索到了，我出现在屏幕上，那一条一条快速颤动的线条，像描述地震强度一般地剧烈震颤的折线不是我吗？那不断重复的“欢迎来到地球”的甜蜜女声不是我吗？那《人鬼情未了》的乐曲不是我吗？我对那些精神科博士们的无知和盲目激怒了，那些愚蠢的家伙，那些只相信佛罗伊德那些狗屁话的医生们，他们像一群虫子一样缩在自己的洞里，只配去给简单的伤病擦擦碘酒，裹裹纱布，他们也配叫做医生？

Doctor是曾经多么神圣的一个称呼，后来变得一文不值，连核糖核酸都搞不懂的家伙也成了Doctor，也像模像样地坐在讲台上讲遗传规律？人类不就是越来越被这种固步自封的蠢人控制，缺乏想象力和冒险力，最后成为愚人的乐园吗？要不然当二十一世纪时有人大声疾呼地球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人类即将覆灭时，那些人却只是笑笑，连屁股都没有抬一下。

这个发明了鬼魂感应器的家伙到底是谁？他用了什么方法在月球的感应塔上可以感受到我，那是一种什么装置，我急需知道。如果这套装置可以感到我，那么说不定可以接受我的指令，把我的想法变成行动。我开始急切地在房间里搜索，想找到一些介绍资料，让我发现一个名字，一本书或者只言片语，可以理解他所用到的方法和感知原理。我在机器的四周寻找，在机器的铭牌上发现了一串中文，“西安航天设备制造中心制造”，这是一个工厂的名字，它在西安，一个已经被化学气体吞噬掉的城市。既然它是那里制造的，那么设计这个机器的那个人也一定是那里的。我飞快地来到这座充满了传奇的地方，在越过秦岭后突然感到甲烷的气味浓烈异常，比在秦岭以南强烈百倍，一定是秦岭这道山脉阻挡了南下的气体侵袭，才让中国南方的这些地方有了喘息之机，避免了像地球其它地方一样瞬间就被席卷而来的毒气剿杀。而秦岭北麓的山坡上黄沟纵横，酸雨把这里变成了不毛之地，随处可见被腐蚀成红黄相间的山石裸露在外，像被剖开的内脏一样令人不安。我飞到了那家工厂，看到倒塌的楼房，因为燃烧而黑灰一片的车间，断垣残壁中有一些来不及搬走的铁器被烧得变形，狼籍一片。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虽然这时甲烷和其它气体已经在低空很稀薄，但一遇到闪电或者一点火星，它们照样在空中发出惊人的雷暴声，并放射出千里火光。这是一个盆地，沉积的气体要比其它地方多得多。

我在残垣断壁中盘桓，希望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在一片断墙上我看到了一张布告，布告的一个角被雨冲刷得耷拉下来，最上面的几行字看不完整，我奇怪这片纸为什么会在如此猛烈的灾难中幸存下来，可能是它正好位于一个半瘫的屋顶的覆盖下，另一面倒塌的墙壁挡住了从外面袭击过来的火焰。我看到上面写着一些关于紧急撤离的强硬的命令，什么什么人必须在几日几点前完成装车，到哪里集合之类的话语，我在末尾看到了他们去的地方，西宁旁边的一个湖。

我来到了这所湖边，沿着湖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在离它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处低矮的房屋。我不敢相信原来气势恢宏的一家工厂在这里变成了只有二十多间小屋的小作坊，围墙围成的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从汽车上卸下来的设备，有些还没有拆封。这里几乎闻不到化学气体的味道，但能明显地看到曾经被风暴袭击的痕迹，这里海拔有两千多米，仍然不安全，所以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屋里屋外的干尸和他们死亡前挣扎的姿态。他们可能仍在工作，就突然被窒息而死。绕着屋子有一排匆忙装配起来的太阳能电池板，在酸雨的侵蚀下已经全部毁坏，不像西昌那里的能够保存完好。我在这些屋子里走走停停，观察他们留在手头上的工作，有的是一头栽在电脑键盘上，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好像在拼命呕吐，有的正在向外奔跑，就扑到在门槛上，仍然保留着向前的姿态。甲烷袭来的时候像风暴一样猛烈，一旦遇到电流就会爆燃，体积迅速扩大，可当它们退去的时候却静悄悄地，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却把一切生命化为乌有。

我端详着墙上的那些匆忙中挂上去的图表，那些纸张保留完好，应该没有被破坏过，那上面仍然是一些工作内容，什么什么项目，什么什么人，什么什么任务，这些人在家园被毁，匆忙迁移到这里后仍然拼命地在工作着，他们在忙什么？我在一间最大的房屋里面看到了一张任务表，上面写着什么“无人机装配，某某某，某月某日完成”，“三氯化铈装机多少多少箱，检查”，“无人机燃料，某某某，完成”等待字样，我知道那个三氯化铈是对付甲烷喷发的中和剂，人类在第一次大规模甲烷喷发时后就已经制订防止它们再次侵略的预防方案，一旦发现有甲烷喷出的时候就会动用大量的无人机，携带已经装备好的这种货物飞临冻土带向下抛洒，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成功？我看到任务表里的项目基本上都是完成状态，只剩下了发出命令，让无人机起飞征战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命令根本就没有发出？为什么没有发出？发布命令的人难道在一开始就死了？那些无人机在哪里？为什么整装待发的军队在灾难已经爆发后却没有丝毫动静？

我推想着其中的缘由，可能是甲烷爆发的速度大大超出了人类的预计，猝不及防，已经来不及发出命令，指挥系统就被摧毁了；也可能是命令已经发出，但是无人机无法起飞，因为甲烷已经来到，点火器一旦点火连无人机都会被炸掉；也可能是指挥官在等待某个时间，有光的时间，因为甲烷风暴铺天盖地，连一丝光都没有，而三氯化铈必须在光照之下才能发挥作用；也可能是指挥系统被切断了，无人机指挥中心根本没有接到命令……可能，有无限种可能，但最终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原来计划好的针对甲烷的作战系统没有发挥作用，它消灭了人类，而人类却是始作俑者。与其说人类是被甲烷和其它化学气体合谋剿灭，不如说人类是被自己的贪婪和自负害死，这样说合情合理。

如果工业不是那么发达，如果北极的开发不是那么热烈，如果国家之间的竞争不是那么强横，如果人类变得笨一些，忍让一些，怎么会让地球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难以控制。如果冻土层不会溶解，怎么会释放出如此多的化学气体，这些化学气体本来也是生命，是沉积了数亿年的生物的遗骸变成的有机物，它们时隔数亿年卷土重来，瞬间就消灭了所谓的地球霸主，重镇这个星球。

我在那些图表上搜寻，想找到蛛丝马迹来确定那些无人机的位置，它们应该还在，应该还处于待命状态，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它一定还在那里。我看到那上面都是一些密码一样的数字，除了这里的人之外，其它的地方，比如存放着几万架无人机的空军基地一定用了一个代号。那些代号我无法解析，那是一个地点，一个工厂，一个人名或者指挥者的代称，我都不得而知。我分析着那些数字，在一个大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压在玻璃板底下的纸，上面竟然有些标记，我发现一个代号上有南昌现代化学研究所的名字，这可能是一个秘密称号，我不及细想就到了南昌。

等我到了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这座城市已经被淹没在水下，除了远处的庐山的山顶像只孤岛一样漂泊在水里，连一点城市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我潜入水下，在仍然整齐的街道上穿行，在一处修缮完整的厚实铁门前看到了南昌现代化学研究所的门牌。进入院子，在第一座大楼前仍然停着压满货物的卡车，卡车上都是木箱，木箱上有显著的“军事装备”的字样，用化学式写着三氯化铈，醇类化学品的标志。这里就是生产镇压甲烷药物的工厂，库房里堆满了等待运输的这类货物。在工厂里面的白板上依然写着运载货物的目的地：白河机场。这个机场在哪里？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我在头脑中检索着这个机场，却没有发现头脑中储存着这个名字。叫做白河的地方有五六个，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湖北，一个在河南，一个在陕西，还有一个在安徽，到底是哪个呢？这一定是一个军用机场，因为运载的货物一定是给无人机装载的，无人机的基地一定就在附近。我立即猜到它是在陕西的那一个，因为这个白河位于秦岭山区，海拔高，对南对北都可以用高度覆盖，而且如果选择向西伯利亚或者北美发射无人机的话，这个地方是最近的。

我立即来到了白河，这里同样遭到了化学气体的洗劫，但情况要好得多，空气已经没有了刺鼻的气味，由于山区本身就不发达，甲烷闪爆的机会也就不多，县城还保留着一些完整的楼宇，但随处可见窒息而亡的人。县城和附近都没有机场，只有一条高速公路从县城附近通过。这里崇山峻岭，原来碧绿的山峦被焚烧殆尽，山峦之间一些河流从中穿过，现在几乎已经断流。我在山峰之间飞过，寻找可能藏有军用机场的地方，一无所获。可能我错了，不是这个白河，那么可能是哪个白河呢？我正要离去的时候忽然脑中一闪，不知什么时候飞过的一片空荡荡的操场的影像跳进了我的脑海，那是什么？一片操场，还有一排有着整齐卷闸门的厂房，我曾经从它的上空飞过，认为那可能是一家工厂，或者一个仓库，除了那排厂房和平展展的操场没有任何多余之物，正因为没有什么多余之物它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脑海，我想起来它是位于山沟里的一个狭小空间的工厂，那里有没有可能是无人机的基地？

我飞到了那里，一座狭长的院子顺着一条河道铺展，一排砖构的厂房背山面河，在厂房的前面是水泥修成的光溜溜的广场，上面什么都没有，连一棵树都没有，这正是它奇怪的地方。我迅速越过广场进入了装着整整齐齐的卷闸门的房子里，二十多个由电机控制的自动起降的卷闸门后面，每一道门后都有一架挂载着那种标有“军事设备”的化学武器，用来对付甲烷，但是每一架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像一个个马上就要走上花轿的新娘子，贤淑漂亮，梳妆得体，却白白在这里呆了好多年。车间的两端是两个像航母升降台一样的输送电梯，正等待着前面的飞机起飞后留下空当，把地下的飞机源源不断地送到发射台上。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架飞机？我顺着电梯通道来到下面，这里面的应急电力仍然在供电，只是灯光昏暗，可见支撑它的太阳能电池功率有限，一定不是它的主要能源。地下是一条绵延几百米的长廊，无人机一架跟着一架，在输送带上等待，光亮的机翼在昏黄的灯光下仍然闪闪发光，就像磨得发亮的刺刀一样杀气腾腾。它们为什么没有出发，为什么在甲烷已经肆虐了这么长时间后还忍气吞声地呆在原地？是没有了动力，没有了起飞的能力吗？我看到这些依靠固体燃料推动的战士完好地站着，机架里面的燃料筒饱满而充实，只要一个无线命令它们就会点火升空，在短短几秒钟就会直入云端。这种飞行速度可以达到两千公里的无人机一旦起飞，就会在两三个小时内到达甲烷的根据地，在那里发射出装备好的化学固体，把它们投到冻土层上。这种由科学家专门研究出来对付甲烷的东西会迅速洒开，粉末状的药物遇到甲烷时它们会像小伞一样张开，网罗经过的甲烷分子，把它们拆开，简单地重新装配，变成白色的固体颗粒和飞腾而去的二氧化碳。固体颗粒落回大地，形成一层不再反应的膜，镇压从地下蜂拥而出的甲烷气体。这完美的设计多么奇妙，可是它们还静静地排列在那里，在甲烷已经占领大地后还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站那里。

一定是指挥系统出了问题，我想。这些英勇的战士根本没有接到命令去战斗，所以它们乖乖地等着，不知道外面早已物是人非，它们的使命已经过期，失去了战斗的意义。人类已经覆灭在他们发展的成果里，他们想用科技保护自己，可是这些宠物在最后阶段却没有履行使命。我猜想一定是指挥系统出现了问题，沿着长廊向下走，地下越来越大，越来越看不到边际，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机库里，成千上万的无人机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根本看不见尽头。在机库的顶上，一盏盏红色的信号灯闪动着，很有规律，就像眨眼一样，那一闪一闪的红色信号表示待命，只有变成绿色的时候，无人机会自己启动，按照程序向舱口移动，然后点火升空。我想知道那些红灯的线路是通向哪里的，我在机库中飞快地向前飞去，一直到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的末尾，也有一个跟另一端一样的厂房和广场，两个升降舱，但是没有一个人。这一定是一座全自动化的无人机机库，不需要人来管理，只需要在远方的指挥中心远程下达命令。我无法得知那个地方在哪里，我就无法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发出命令，让无人机升空。

我想到一件事，这些无人机是需要装配弹药的，但是这个机库里面根本就没有装配的地方。装弹这件事一定是先要调出无人机去一个地方，给它装配好了之后才飞回来。这个地方在哪里呢？无人机除了两端的出口应该还有一个货物进出口，为什么我没有发现？我重新折回来，沿着线路仔细地寻找。其实这不难，只是由于空间太广阔，而里面灯光昏暗，一时没有注意，所以错过了。我在中间地段发现这座地下机库其实有一个很大的入口，足够几百架飞机同时排队出入。沿着这个照样昏暗的通道向前，果然是一个自动化的装配间。输送带会把无人机一直运到一个由机器人控制和定位的操作台前，机械手会把已经准备好的武器准确地卡进无人机的弹舱中，无人机身上的一个红灯变绿，装弹完毕，它就可以开走了，前后不到三秒种，下一个来到操作台。这里应该有一个由人类控制的监控室，它在哪里呢？我盘桓了一圈，在十几条流水线的边缘找到一个玻璃房子，里面果然有一排电脑和人类才需要的座位，三具干尸倒在明亮的地板上，他们也明显是窒息而死的。仰头看去，一排巨大的通风管道伸向了地面，消失在黑黢黢的石岩中，甲烷一定是从那里侵入的，这里虽然距离地面有几百米深，可以抵挡超级核弹的攻击，却无法阻碍甲烷的侵略。当初设计这些军事设施的人只想到了人类是他们的敌人，却不知道消灭他们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仍然没有找到指挥系统的位置。在这间玻璃房子里有很多线路，都随着那根通风管道伸向了地上，控制室里一切如常，除了那些电脑外没有别的按钮，说明这些无人机的控制命令不是从这里发出的。我想沿着那些管道向上，看看它们通向哪里，可是那些密封的管道我无法进入，也没有空隙尾随。我在玻璃房子周围看了看，很容易地就发现了一架电梯，这是通向地面的途径。我沿着电梯井飞了上去，一下子就进入了一座建筑里。电梯井紧连着一个楼梯走道，走道里光线明亮，甲烷的味道时轻时重。我惊奇地发现这座建筑竟然是一个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从敞开着的窗子可以看到加油站被炸翻的废墟和广场上仍然停留着的几百辆被烧毁的卡车，我明白了这座地下机库如此精心设计的缘由，那些携带货物的卡车在这里被卸下货物后离开，货物挂载到无人机的弹舱下，天衣无缝，谁也不会发觉这里有一座军事设施。可是这用于对人类保密的做法对甲烷却没有用处，一点都没有。这座外面挂着“高速公路服务管理处的”大楼，里面其实是地下机库管理机构。那么指挥机构就在这里，我相信，那个在最后时刻没有按下发射按钮的家伙也一定在这里。

可是我没有找，因为我已经知道他只所以没有按下按钮的原因了。大楼依然完整，只是被烧得发黑。首先爆炸的加油站巨大的冲击波从地下向外冲出，把距离它头顶不足二十米的电缆全部炸得飞了起来，甩向天空，然后像死蛇一样垂下来。接着应该是席卷而来的甲烷的闪爆，只要有电的地方他就会像鞭炮一样炸响，楼顶的通讯塔被炸得歪倒成一杆铁尖，上面的设备变成了碎片飞落在各处。这些现代化的通讯设备一旦被摧毁，那个按下按钮的命令该怎么发出呢？我猜想这个地方应该也是接受其它更高级指挥中心的命令，他们一定在等那个命令，军事系统的铁律就是服从命令，而不会自作主张，但是随着电源被切断，通讯被摧毁，他们永远接不到那个来自远方的指令了。

大楼里确实有不少的计算机，有不少的座位，但就像在其它地方看见的一样，操作他们的人全都倒下了。火焰把能烧毁的全都烧毁了，四下都是一片焦炭，瞬间闪爆的甲烷、甲醇和其它化学气体把所有的玻璃震得粉碎，也耗尽了这里的氧气，那个不可一世的按钮无论在哪里，可能都已经化为乌有。它可能曾经是人类赖以自慰的安全保障，却再也不存在了。埋伏在地下的那些无人机，再也没有什么能唤醒它们，从此沉睡下去。

我仿佛听到一声巨大的叹息，从什么地方传来，轰鸣在空荡荡的大楼内，是风吗？没有，没有看见淡黄的空气搅动。是什么？是一个人在哪里发出的吗？不可能，在这样的袭击下，没有生命能够幸存。我像被抽去了骨头的人一样，感到软塌塌的，感到巨大的悲哀把我笼罩，再也没有力量坚持下去。我在房间与房间之间游荡，在楼梯上面上上下下，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声，那声音如此之大，填满了整栋建筑，我好像听到了一个男人在悲愤地嚎叫，“苍天哪——”，这声音如此熟悉，却不是我，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如此悲切。

我已经找到了人类消亡瞬间的真实情形，那些化学气体，那些有机物，那些在数亿年前腐烂在冻土层里的生命，如此猛烈地报复了人类，让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就束手待毙。人类以为他们已经稳操胜券，可是却如此不堪一击，他们以为有发达的工业，先进的通讯系统，精确的军事装备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我在这最后的死亡中欲哭无泪，除了死，我不想再有什么。

当我在楼梯上疯狂地上上下下的时候，却意外地迷失了道路。我闯进了另外一处地方，这里灯火通明。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心情极度沮丧而痛不欲生。我突然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地上建筑，而是依靠太阳能照明的地下房间，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拉进来的电缆和不知道在树在哪里的太阳能电池板一如往日地向这里供着电，点亮着那些屋顶的灯和房间里已经黑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电脑屏幕。这里很像我去过的西昌发射中心的地下指挥所，地面整洁明亮，一尘不染，当我遇到一个房间门口的第一具死尸时我醒悟过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指挥所。那个好像急切地奔跑的人头上戴着防毒面具，一身戎装，他应该是被爆炸的冲击震晕了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他摔倒在地的时候防毒面具脱开，气体进入了他的肺。我向着他急切奔跑的方向行进，看到了一间大房子，里面果然有一排大字，写着“反击指挥部”的字样，里面的人也无一例外成了干尸，横倒在走道或者桌椅间。我看到了那只按钮，就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一个趴倒在桌上的人的手指正要去按它，它里面应该有盏灯，即使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仍然明亮无比。那个身着军装的人一定是准备按它，或者随时准备按它，手就在它的旁边，可是那人已经变成了萎缩一团的非生物组织，军装耷拉下来，肩上的星星还在熠熠发光。我知道就是它，只要按下它，地下的几万架无人机就会一排一排地起飞，飞向空中，飞向敌巢。可是那只已经变成藤条一样的手指距离它只有几寸，却不再按向它。我盘旋在空中，我伸出手，一只，两只，我伸出了几万只手，我按了几万次，可是我只是一个没有质量没有体积的冤魂，我甚至连一页纸都无法翻动，我怎么可能按下一个按钮。

我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声，震耳欲聋，还有拼命的嘶叫，想摆脱我的状态，我想变成一把榔头，狠狠地砸向它，我想变成一只木棍，变成一颗石子，或者任何一件能按下那颗按钮的东西，那怕粉身碎骨都再所不惜。我想跳，在它上面跳，像只猴子，或者一只会飞的鸟儿，无论什么，只要能触动它。我想变成什么，无论什么，只要能搬动任何一件东西都可以，就一下，就需要一下，我愿意变成任何东西。

我一定是死了一次，我一定死了很长时间，我第一次发现死竟然如此的近，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仍然在这个房间时里，房间里仍然亮着通明的灯光，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按钮，它还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我真的跳了上去，在上面跳了几下，虽然我知道我一点用都没有，却无法禁止自己的动作。来一阵风，来一阵风暴，来一场飞沙走石吧，让一颗石头无意中砸中它，让它启动，让它按动。来人啊，来一个什么东西，什么都行，只要能触动它，只要能让它动就行。我什么时候泪流满面，我什么时候葡伏在地，痛哭不已。我为什么一动都不能动，在这寒冷的冰山里，我的身体去了哪里？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忽然醒了过来，我在哪里？我是谁？我为什么哭泣。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一个阴魂，一个满怀愤懑却不能结束自己的灵魂。我看着这一切，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人类已经覆灭了，这是他们的命运，这是他们目空一切的报应，是他们穷奢极欲的结果，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见这个悲剧，我要死，我去死，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我活着只有无尽的痛苦和孤独。我弥留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用，我该结束自己。

我飞了，离开了山岭，向无尽的水飞去，那里原来是一片碧绿的平原，如今成了汪洋大海。为什么我不能像葬身水底的那些人一样，他们的灵魂去了哪里？我愿意追随他们而去。水底冰凉阴暗，无数的尸骸在里面飘荡，我受不了，我又离开大海，飞上了山岭。我到了哪里，这里如此熟悉。

我看见了那间重庆的工厂，那完整的建筑里有一具完整的骨架，我不由分说就钻进了那副骨架里面，我驻扎在他的头颅里，立刻觉得安静下来。我本来是不是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家，这是我应该驻扎的地方，我安静下来。

我应该已经奄奄一息，离死不远了。在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安详地像一个临终的人，正看着生命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光秃秃的沙滩，上面什么都没有。当人类离去的时候，我诞生了，我是一个怪物，我什么都不是。不可能有幽灵这种东西在世界上，没有离开人体的灵魂，我只是一个幻象，我只是短暂一种回光返照，是不甘于灭亡的人类展现出来的一个海市蜃楼。我很快就会消失的，我只是一个他们愤懑和不解的原因，他们一定要看见为什么他们会灭亡的故事，只是要了解为什么那个按钮没有按下去的缘由。现在你们知道了，你们可以瞑目了，可以了。放过我吧，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蜷缩在那间小房子里，浑身发抖，我哪里都不去了，只想呆在这里面。颅骨上面的两个孔洞太大了，让我不能安生。我闭上眼睛，我没有眼睛，我闭上它，可是我还是觉得太亮了，太刺眼了。没有光该有多好，什么都看不见该有多好，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什么都不存在该有多好，我不存在该有多好。我就是不存在，我没有存在，我不存在，没有什么能够知道我，没有什么能感到我。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月感系统，它能够感知我！我是存在的，我在这里，它知道。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怖，那套机器可以明确地证明我的存在。我坐立不安，从那具骨架中起来，在空旷的工厂里踱步，思索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是什么？一个有思想有知识的人类，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缕飘在世界上的思想。如果我不存在，为什么有一套系统可以感知到我。那么我是存在的，既然我是存在的，我又是什么？

我在空旷的工厂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忽然发现这个地方如此熟悉，我一定是来过这里，我在这里呆过。为什么我对这个地方有如此清晰的印象，每件东西我都知道它在哪里，从来不会走错道路。这是一家专门从事人体零件开发的工厂，是有名的企业，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冤魂，一个无处可去，只能到这里歇息的流浪汉。我仔细打量这间工厂，它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巨大的车间，整洁的地面，整饬如新的办公室，墙上一面面精致的牌子上写着关于自己的介绍。在甲烷爆发之前，这里的人提前撤退了，但保留下来没有任何损坏的工厂。等等，这里的人为什么提前撤退了？难道他们知道甲烷即将爆发？

我环顾四周，这里也曾经遭受过洗劫，那是甲烷爆发后遗留的人类在向青藏高原撤退的过程中施展的暴行，他们只是闯进这里来寻找食物，只是在冷库中找到了一些人造蛋白做成的人体器官，把那里搞得狼籍一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什么呢？重点是这里的人为什么会提前撤退，并切断了一切明电，是为了保护这家工厂在甲烷袭来的时候不会爆炸，不会燃烧，他们还想回来？

他们还想回来？这怎么可能？甲烷风暴像狂风骤雨一样，一路响彻着风雷之声，不断地引爆着经过的一切，燃烧着一切，谁还能够回来？他们一定是低估了它的规模，以为它只是过路的魔鬼，而没有想到它是摧毁一切的洗劫。他们一定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但也一定因为缺乏食物而无一幸免。那些逃进青藏高原的幸运者在一年之内就耗尽了那里残存的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即使在甲烷风暴从那里退去之后，他们也无法恢复种植和养殖，只能眼睁睁地饿死。是的，在两年之内，不是吸入甲烷窒息而死就是被活活饿死，没有幸存者。那些主动撤退的人也一定没有足够的食物熬过多长时间。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这家工厂会主动撤退，在甲烷的袭击还没有来临之前。从发出警告到风暴来袭，中间只有短短的几天，更多的人无动于衷。这家工厂有什么内幕消息，还是它们会从别的渠道得到真实的消息？我在工厂里看着，思索着，这个谜团可能永远没有人解开了。

我看到工厂的墙上贴着宣传的广告照片，“我公司董事长杨永年会见军方代表团”、“我公司生物合金骨骼获得科技进步奖”、“我公司与航天科技企业联合试验太空生命全息系统获得成功”……我看着上面的人，那些人似曾相识，好像在我的储存中有所记录。那个人，那个叫做杨永年的人，面貌熟悉，他笑的时候双眉上扬，鼻凹处有特殊的皱纹与众不同，我在哪里见过他？我跟他有过交往吗？这怎么可能？他一定死在了青藏高原某处寒冷的山洞里，怎么可能与我有过交集？“生命全息系统”是什么？难以理解，里面有一张合影我怎么感觉如此熟悉？这张合影上有十多个人，站在中间的就是杨永年，他的左边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也好像在哪里见过，瘦瘦的身材好像发育不良，宽大的额头由于曝光过度而白亮亮地闪着光。他的右边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人，面容和蔼，正宽厚地微笑着看着镜头。下面的小字写着注解：杨永年董事长与常春将军、生命科学专家李胜共同视察全自动手术台后合影。看来那个穿军装的人是个将军，而那个有着宽大额头的瘦削的人是个科学家。李胜，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常春也是，这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名字，一定在哪里出现过。我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我难道是这些合影的人之中的一个，这不可能。

全自动手术台指的又是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移植人体器官的某种技术进步，可以自动批量地进行某种手术。这又如何，人类曾经梦想着把自己变得强大无比，无敌于天下，却在一场风暴中被灭绝，没有听说过哪个购买过增强型人造肺的人在甲烷的袭击中存活下来。我继续看下去，我看到了一张照片上，那个叫李胜的人站在一台机器面前微笑着，那个高大的机器我在哪里见到过，他的微笑亲切而骄傲，似乎张扬着一种自豪。那机器是什么？我在哪里见过？

我一团乱麻，自从从白河逃离后我无法平静。那机器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刚刚见过，那是什么？是会说话的某种东西……对了，是月感系列！是月球上装置的那四套机器。难道发明那套可以感知我的机器的人就是这个瘦削的有着宽大额头的家伙？

是他吗？我看着那张脸，是的，肯定是，这张脸非常熟悉但好像远隔千里。他跟我有关系，一定是。我清楚地看到那张脸和他旁边的机器，那不是月球上的机器，是一个比那个机器个头小很多的东西。那么说除了月球上的那四套机器，别的地方还有一台，也许是原型机，就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也许就在这里。

我兴奋起来，如果发明这台机器的人就是那个叫李胜的人，如果这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如果他在制造月感系列的时候先制作了一台原型机，那么那台机器肯定就在这里。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在这座厂房里。我立即飞起来，沿着每一条通道往返飞了好几趟，在每一个房间里都观察了一遍，除了一些办公设备外我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有些办公室明显被外来的劫匪光顾过，抽屉被拉开，里面的东西洒落一地。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翻走了。这座巨大的工厂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大，别的没有什么。它有着镜子一样的地面，光亮的墙壁，每一道车间都用三重密封消毒门隔开，好在这些门早已被入侵者破坏了，我穿行其中毫无障碍。这些制造人体器官的设备非常精密，一丝灰尘都不能沾染，房间里在工作状态下应该是真空的，不过现在充满了混杂着化学气体的空气，说明这些设备已经报废。那些精密的，曾经无比珍贵的打印细胞和繁殖DNA的设备，如今袒露在毒气中，金属的质地正在褪去，正在一点点变成腐朽的、过时的东西。那些劫掠者砸开了所有的柜子，把里面的东西翻腾一地，只为了找寻一点点食物，而不是学习从里面翻出来的科学资料。在一间办公室里我看到了翻倒在地的柜子，写字台上有一沓书报做成的枕头，说明有人把这个桌子当做床在上面睡过，而且还用脚踢掉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照片。那张照片跌落在墙角，照片上的人脸被踩过一脚，正是那个笑意吟吟的董事长。他躺在地上，仍在微笑，只是那脚上的印痕把这微笑变得很诡异。

杨永年？这名字似曾相识。我有很多个杨永年的记录，他是哪一个？这平常的名字，平常的人，为什么我觉得跟他有某种关系？地上的一堆零乱的废报纸、杂志上有一些文字，我看到这些都是收集的媒体记载的关于他的记录。“杨永年教授，遗传与生命工程专家，世界上第一个用三维打印技术复制人体细胞的科学家。”、“杨永年教授用独特的人工蛋白和内植DNA技术解决人体排异问题” 、“杨永年教授与军事科学院常春将军畅谈战地救治的未来”……这人是个科学家，也是个企业家，更是个有理想的实干家。可是我突然发现在一个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却不是那么虚假和空洞。《三问杨永年：与一个疯子的对话》：“基于人造蛋白和可编辑的DNA技术发家的杨永年教授为什么会资助一个连人体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落魄医生？相信科学的杨董事长难道会相信个连外科手术都搞不明白的疯子的呓语吗？可以说，杨董事长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理想主义者所做的事情是多么不合群，但不至于会相信一个疯子的理论，而使自己变成一个疯子。”

我被这篇文章吸引了。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有造诣的学者和记者的文笔，严厉地批判了杨永年教授，看起来他是资助了一个被某个医院抛弃的医生，这个医生是个疯子，提出了一套理论。因为他的这个行为便招致了业内的专家们的不屑，大家一致认为他是误入歧途。这个被他资助的人是谁呢，我看到了上面的一张合影，是李胜，又是个熟悉的名字。李胜提出了灵魂与人体的相关理论，认为灵魂是能量的映像，是可投射的自在之物，是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探测和感知的未知实体，只是由于人类不知道这种事物的特性，便认为它不可知，不可掌握。这位神经内科医生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对意识与能量的关系研究，提出了“意识场”这个概念，他说正像磁场一样，人类存在着“意识场”，意识场是一种非物质存在，所以不能用物质的一切去发现和证明，需要一套全新的方法去发现。至于这一套方法是什么，他还在探究中。我发现这篇文章写在很久以前，应该是李胜刚刚被一家医院开除之后不久，这位神经科医生因为写论文提出这套理论，在病人中宣扬而使医院忍无可忍，终于炒了他的鱿鱼。不知为什么功成名就的杨董事长收留了他，还给了他钱，让他继续他的研究，所以招致了铺天盖地的非议。

我明白了，原来那套“月感系统”的设计人之一就是那个李胜，正是他所设计的机器发现了我。看来他是在被一家医院开除后受到了这里的主人杨永年的资助，在这里重新开始了他的研究，而且完成了“月感系统”的设计并成功地完成军方的项目，将仪器安装在了月球上。这么说他成功了，他实现了他的“意识可感系统”。可是我已经在这里走了很长时间，为什么我没有看见这位重要人物的办公室在哪里？他一定就在这里，在某一个房间里，说不定还有一套“意识可感系统”在那里，可以感觉到我。

我重新把这个地方踏勘了一遍，每个房间我都仔细地观察了，没有发现跟那个疯子医生有关的东西。他不在这里，一定不在，不可能我这么仔细地搜索都没有发现。我在每一个房间里都留意了里面的内容，都是些制造工程方面的资料，跟“意识可感系统”没有什么关系。他在哪里？为什么这里没有任何他的痕迹？

我重新来到了大厅，那里躺着那副骨架，它原来挂在大厅的展示架上，我在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进入了它，它从墙上摔了下来。那时我感到我像一个小鸟一样被捕获了，被锁入那间小小的屋子，它使我非常不舒服，我急忙逃了出来。现在它躺在一团尘灰中，就像落入污泥中的玉器，等等，它为什么会从墙上掉下来？

我惊呆了，它怎么会从墙上掉下来？我没有质量没有体积没有冲量，怎么会把挂在墙上的东西碰掉？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在我刚好进入它的时候它刚好掉了下来？一定是，它可以感受我，它可以感知我，难道，它是一件“意识可感”物体？

它从墙上掉下来，只是不想让我进入？为什么它会拒绝我，难道是我不该进入？是我不小心进入了一个不应当进入的地方，所以它拒绝我？这怎么可能？我环顾这个地方，高大的屋顶，光线明亮，顶棚上是巨大的有机玻璃，阳光会从上面射下来，贯穿这里的空间，墙边的展台和柜子里都是他们赖以自傲的产品，一些展柜已经被砸开，里面的东西被洗劫，破碎的玻璃满地都是，化学气体混合着灰尘和灰烬把原来光洁的地面掩盖上了一层脏兮兮的土层。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件类似月球上的那种设备，这里没有空间装置那样一台高大的物体，除了展示部分就是一个VIP休息区，是个开放空间，原来摆着几张椅子和两排沙发，中间是一个类似吧台的柜面，柜子里摆放的咖啡和茶具全都变成了垃圾，翻倒一地。我在这里徘徊，看着那些商业用品迷惑不解，那个人类的骨架为什么会从展台上掉下来，难道真的是一种巧合？

我重新盘旋在这骨架的上方，仔细地观察着它。此时它已经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厚厚的尘土将它的骨节突出部分陷了进去有十分之一，但它没有散开，一定是挂在那里的时候被处理过，它还是一体，只是歪扭着不成了比例。我在它上面盘旋，拿它没有办法，我仔细地审视着它，觉得它不可能是一件可以感觉到我的物体，我对它只是一厢情愿，只是我的孤独投射在自己心里时误设的一个终点。可是它为什么在那一刻会捕获我，就像网住一个过路的鸟儿一样？一定与它没有关系，那么是这个地方的某个东西有了某种我不清楚的能力，会感到我的孤单，感到我无处可去的心情，轻轻地放射出一种能量，将我捕获进一个家中。

这里有什么？我再一次审视这里的一切。一切都平常没有特点，一切都像熟悉的企业共同的布置，在一个公共空间里，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异常的地方。我搜索着地面，灰尘掩盖下的瓷砖一块连着一块，青白色的瓷砖里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而墙面上那些展柜也都平凡而朴实，屋顶的钢梁上悬挂着一些灯，因为断电它们没有再亮过。这是唯一一家我看到的主动切断电源的工厂，因为这一举动它没有引起化学气体的爆炸从而减少了损失，厂房完整无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可能真的是一个巧合，在我刚好进入这具人体骨架时它因为早已摇摇欲坠而掉在了地上。

是它的钉子不牢靠了吗？我飞到展柜边仔细观看。没有，钉子仍然在哪里，良好地矗立着，只是这只钉子与众不同，要粗大一些，可以解释为这副骨架过于沉重的原因。不，不对，钉子里面有东西，钉子盖子中间有什么发着暗幽幽的光。我打了个寒战，那好像是一只眼睛，正偷偷地盯着我。我飞快地飞了开去，就像害怕被子弹射中一样恐惧。钉子后面有一只眼睛，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它正盯着我看，在柜子后面。可是柜子后面是墙，墙后面便是屋外的空间，飘着化学气体的死亡大地，怎么可能有人？我飞到墙外，在那里四处观望，不可能有人在这里，动物也不可能，难道是在墙里面？

我又飞回屋内，四下观察柜子的四周，没有任何空隙，墙也不是很厚，不可能在里面藏着一个人。我费尽心思解不开这个谜，灰心丧气。我不愿意承认那骨架是自己掉下来的，一定是什么力量，跟我有关的力量让它掉了下来，那是什么？

我无法破解，只好百无聊赖地沿着墙边的展柜一个一个看去，每个展柜里都有几件人体器官产品，有的已经不在了，玻璃碎在地上，无处落脚，两个展柜中间都有一张照片，宣传工具，展示的是杨永年或者他的同事获奖的场景，或者一项专利的证书，或者一篇发表论文的截图，大多是关于某项人体实验的探讨。我在一张照片上发现了一篇获奖的论文，它的题目一下子吸引了我，《能量与意识投射的场效应研究》，作者是李胜，杨永年。我驻足定睛观看，它说的是关于人类意识的投射与能量和意识场的关系，它说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意识的投射如果是一对一的，那么投射的比率会非常高，比如一对情侣，一个家庭，会迅速形成意识统一场，这是由于人类能量不会耗散太多的缘故。每个人用头脑发出的能量大概不会超过3瓦，如果意识场过大那么损耗的能量也会过多，无法将投射物全部投射在被接收者的头脑里。在一间教室里，投射者与被投射者相对会比较成功，这是被投射者愿意以接收者的姿态出现，以负压的方式吸收投射物。所以，意识投射实际上类似于电流的传导，是从高压向低压输送，是由能量的高低决定的。文章的结论说为了形成意识高压，可以采用致幻剂一类的药物加强投射者的意识浓度，当这类药物对投射者的意识加强到一定程度时，它甚至可以让意识独立于投射者本身而成为自在之物，比如梦游者的世界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作者应该加上一句话，致幻剂这类药物对身体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应该谨慎使用。

文章里面列举了作者对一些病人采用致幻剂后这些人的意识场的强度，不同剂量的药物显示出不同的意识强度。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李胜会被人们叫做疯子，他竟然用自己的病人做试验，这跟人类的伦理背道而驰。杨永年为什么要资助这样一个人？我同时注意到他所列出的使用药物的方法，用一定剂量长期使用的话，意识的强度会保持高亢状态，甚至会让它成为自在之物而不死。

这不就是我吗？我不就是一个自在之物吗？我难道是一个人类因为长期剂量的致幻剂的结果？我又是谁的结果，我是谁的意识？人类不是已经灭绝了吗？我已经全部确认过了，没有一个留下，一个都没有。那最后一个人，写下一本书后就坐在昆仑山的洞口石化了，我是它的遗物，我是它写下的一本书，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不对，这怎么可能，他没有死，他只是服用了大量的致幻剂而让身体坏死了，只剩下了头脑。我就是他的意识，他的自在之物。我就是他。我是他梦游者，我是被投射出来的一个意识。

我颤栗起来，我忽然知道了一切，我并不是一个无主的冤魂，我是一个有来历的灵魂。我是最后一个人类的梦游者，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我是谁，是杨永年还是李胜，只有他们才可能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坐在石洞门口的那个人，那个我，身材高大，身上插满管子，因为没有了食物只用药物维持着生命，一动不动，将我放逐出来，在残破的世界上漫游，只为了最后看一眼这个已经被毁灭的人间。

我以为我是一个冤魂，我以为我无主，实际上我只是迷失了自己。我被放逐出来，被一种经过精心研究的致幻剂催动，成为一个没有来历，没有去向的事物，如此孤单，如此没有着落。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在临死前将我放逐，他难道不知道一旦我出笼，就可能连自己也不认识，变得迷失，没有目标，没有落脚之地。

不对，他一定有目的，他一定想让我回到这里，这就是我每次一进入这里就感到有回家的感觉的原因。他想让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看一眼他曾经亲手创造的这一切，这间工厂，这些曾经辉煌的人类奇迹。他在临走之前将这里安排停当，等待着风暴过后重起炉灶，可是这一切都被摧毁了，没有了恢复的可能，也没有了可以恢复的人。这就是它的目的，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明白了，我并不是死不了的幽灵，我已经离死不远了。坐在石洞门口的那个人，挂在他身上的那些管子，只要药物一断，他就会马上死去。他死去的时候就是我灭亡的时候，可能在明年，也可能在明天，或者马上。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他还活着，还在用残留的药物坚持。

可是他还在坚持什么呢？他的身体已经死了，只剩下头脑，只剩下我。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当我在白河的时候我清楚地感到了身体的颤栗，那是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力量，全部在白河的高速公路管理处被摧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只是苟延残喘，早一天灭亡晚一天灭亡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想让我巡视一下他的领地，他一辈子奋斗的结果，他一生都在努力的事业。杨永年，这是我的名字吗？他就是我吗？我就是他吗？

不对，他固执地让我来到这里，一定是想要干什么，不仅仅是为了来这里回味一下。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什么都干不了。难道这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干一下？那个骨架，那个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骨架，那个奇怪的钉子？难道我能驱动什么？

我又来到那颗钉子前面，仔细地观察着它。它的中间有一粒幽幽的光芒，好像一颗被缩小的眼睛，我跟它对视着。我是杨永年，我在心里说，你有什么秘密，就展现出来吧。

就在这时传来了响动。离这里不足三米的地方，那个VIP休息区的吧台忽然动了，向两边滑开，露出一个地下的门。我惊异极了，果然是，这里有秘密，我是被派来揭开这个秘密的。

地板滑开来，现出一段楼梯，门露了出来，不锈钢铸成的门，光亮亮的，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缝隙，也没有锁孔或者开门的地方。但我知道它是一座门，它的样子就是门，就是准备打开的地方。我下了楼梯，观察着它，我说打开吧，我来了，我回来了，我是杨永年，我回来了。

门开了，无声无息，缓缓地，像舞台的幕布一样拉开了。一面墙迎面而来，上面写满了文字，“三类隔离区”、“十万级无尘无菌区”、“洁净要求”、“进入须知”等等，全是些标识文字。门在后面无声地关上，灯光通明，一定也有长期供电的设施在地下运转。侧面有一道门，旋转式的，如果是人类的话，必须侧身进去，刚进去门的走道里上下左右都会喷出来消毒气体杀菌，“呲呲”的喷气声如此熟悉，使我有点晕眩。再往里，是一间巨大的休息室，休息室的墙上都是柜子，写着“更衣间”的标志，这一定是换衣服的地方，可是我没有身体，也没有衣服可换。还可以看见那些医生们的白大褂整齐地挂在衣柜里，有几副没有用过的牙刷安静地插在布兜里，似乎还等待着主人回来使用。可是他们却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已经先于这些器具腐烂，埋葬在青藏高原的石堆下面。

这里就是我被派来做点什么的地方。这里我来过千百次，每次都要在这里停一停，跟同行的人说几句话，然后脱下衣服，换上消毒过的内衣，罩上白大褂，那时候我就像穿上盔甲一样，充满自豪感。再往里面是手术室，是我花费了半生心血完成的一处设施，一间全自动化的手术室，可以完成各种复杂的手术，仅靠一个指令就能进行。我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舞台，这是我的天下，我的战场，这是我毕生热爱的事业，我唯一熟稔于心不可能忘却的事情。我是杨永年，这里的主人，我回来了。

我走进了另一道门。以往我都是缓缓地，带着轻松的心情，迈着稳稳的步伐走进这里，墙上的音箱会自然而然地响起清亮的钢琴乐曲，《致爱丽丝》，《月光》，我最喜欢的贝多芬，它会陪着我一直走到里面，那里是手术准备室，我的助手们已经等在里面，等着我的指令。

我走了进去，这里面仍然空无一人。一切东西都在原地，都在等待使用，可是没有一个人。通往手术室的门开着，里面明亮的灯光。我记得我撤退的时候在这里留了几个人，他们在哪里？我想起来了，当李胜说他的月感系统感受到了强烈的死亡的讯号，可能有数不清的人正在死去，可能是北方化学气体的喷发造成了大面积的死亡，那些冤魂在临死前发出的意识投射被强烈地感受到了，他建议撤退，全体人员向高原撤退，可以留下几个人，躲在地下的全封闭手术室里，这里与外界隔绝，等到外面的化学气体退去再打开门出来。人呢？留下来的李胜、于斌，还有杨小乐几个人，他们在哪里？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我冲进手术室，我看见迎面的手术台上方悬挂着一颗头颅，人的头颅，正张开眼睛看着我。

“老伙计，你回来了。是你吗？”

我想说是我，是的，我是杨永年，我回来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的身体呢？谁割下了你的头？谁把你的头悬挂在这个地方？你怎么了，老伙计？你看得见我吗？

我觉得我泪如雨下，泪水打湿了我的面颊，我紧张极了，冲上去想抱住他，可是我没有身体，没有面颊，也没有泪水，我扑了个空。

“别怕，这是我自己干的。因为这里的空气耗尽了，制氧机也坏了，没法吸纳空气进来。小于，还有小乐都死了，他们自愿先死的，让我留下来。我让他们把我连在手术台上，把身体去掉，这样，我就可以少耗费氧气，活下来等着你。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我还活着，不是吗？”

我明白了，他为了活下来，只留下了头颅，把头颅连接在手术设备上，供养着，他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活了下来。他知道只要我回来，就可以用手术把他恢复过来，恢复成一个人，他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我是他的希望，是他还活着的信心。

可是我，我还活着吗？我又能干些什么呢？我甚至连跟他说话的能力都没有，连说出一个字的能力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游魂，一个没有质量没有体积的东西，我能干什么。

他看着我，明确地看着我，他宽大的额头上有明亮的反光，只是眼角的部分皱纹变得很深。他能感到我，能看见我，能知道我。我觉得我不用说什么，他已经了解，就像当年那么多人骂我，说我收留了一个疯子，说我犯下了一生最大的错误，他只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能理解我，就像我能理解他一样。

“我想到了。”他说，“这么多年，你们在高原上应该也不好过，也可能已经全都挺不过去了。老伙计，你是用了多少致幻剂才到这里的？你是不是支撑不住了？对了，你在哪里，我好去救你。你到那台设备那里，放心地进去吧，我都安排好了。”

他用眼睛看着手术台旁边的一台设备，示意我过去。我知道这是一台改进过的意识感知设备，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完成，但是外壳在那时已经设计好了，没有什么变化。我走了过去，直接进入了里面，就像进入那副人体骨骼一样自然，立即觉得安静而详和，在里面就像回到我自己的躯壳里一样自由。

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在笑，一边笑一边叹气。他说，“老伙计，你太了不起了，我知道 了，我这就去办。”说着，他仰起头，对着顶灯上说着，“预设一号手术开始。”

随着他的指令，周围那些设备全都动了起来，他的头颅开始下降，降到了手术台上，平平地放了下去。旁边的冷冻库打开，一具人体躯干被运上了手术台，正在解冻。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要重新恢复人身，这等于是自杀。

“放心吧，还有一罐氧气，足够我干很多事情。”他在手术台上说，“我会去那个地方，是叫白河吧。我会去昆仑山的岩洞里找见你，把你运回来。我离开之前就把手术程序设定好，你到了就可以直接做手术，把那些致幻剂从你身体里排出去，把你坏死的器官换掉。”

“别忘了——”在麻醉针已经刺入他的后脑时，他突然插了一句，“那架没有发射的火箭里面有很多准备拿去到火星上的种子，可能还有动物胚胎，那些也是世界的希望。”

我已经说不清我的来历，在粘乎乎的夏天里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凉热，浑身都是潮湿的汗液，肩膀两边凉凉的，胸脯那里却燥热难耐。我不知道我是该冲进那一汪水里去冰个痛快，还是把头从树缝里探出去，让辣椒面一样的阳光螫一螫我快要丢失的臂膀。夜晚来得匆匆忙忙，躺在路边的石头上时肩膀暖暖地很舒服，可是后背却烫得像一团火在烘着，即使垫上一层砖也无法忍受。那些游击队我没有办法抵挡，它们在头顶上叫着，却冷不防在腿上给我一下，刺痒痒地忍不住就去抓，你一赶它们就找不见了影子，你刚想好好躺一会儿它们就一哄而上，一会儿它们就在我的身上印了很多红点，不知道该抓哪里才好。我应该回到房子里，在房里挂上蚊帐，我躲在蚊帐里，那些小游击队员在外面转悠，这样我就可以好好睡一觉。可是我睡觉干什么？我不想睡觉，我也不会睡觉，如果我能睡觉那该多好，我就可以跟以前一样有了一天，有了白昼和晚上，我就一样可以吃饭，可以上班下班。可是我不能那样，时间对我太珍贵了，我必须完成那些每天都要完成的工作，没有人帮助我，除了这个躺在地下的家伙。

老伙计，我把你葬在这里，每天陪你，跟你说说话，骂骂你。你可真是个蹩脚的医生，你设计的手术程序把我搞得哪儿都不对，肩膀和后背是不是连性别都搞差了，配合不到一起去。老伙计，你的无人机操作执照肯定是花钱买的，东扭西歪，生拉硬拽把我从昆仑山的石头堆里拖到这里来，还把最后一罐氧气插在我的呼吸管里，自己因为缺氧而休克了，再也没有醒来。我只能把你葬在这里，每天睡在这里陪你，还有这些刚刚长出来的草。你看，现在氧气浓度都已经到了百分之十九了，化学气体都没有了，只是二氧化碳的含量还是有点高。你到白河按动按钮的时候应该很自豪吧，你这个家伙，一辈子都想做英雄，一辈子都跟别人格格不入，这回满意了吧？你是个英雄，你按动了按钮，拯救了地球，这回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

老伙计，我们在冷库里面埋藏的那些人类胚胎，现在都在试管里成形了，再过几个月，你就能看到第一批人出生了，那时候，我让他们叫你爸爸。

我是杨永年，我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也是第一个人，我重生了。

逸子

2019年6月初稿